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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史蒂文·米尔豪瑟 著

孙仲旭 译

 

1

 

那幢新建筑耸立在镇郊,位于挨着购物中心的那个地块。并非像有人所说,我们当时对它一无所知,后来才吃了一惊。怎么可能呢?它就在那儿,挨着购物中心,工程很大,高高的围墙只是挡住了一部分,每天都有卡车进进出出,还不用说本地报纸上刊登的广告,要我们准备好迎接大事件。我甚至好像记得在挖土方现场某处看到过一块广告牌,上面有表格有照片,不过我现在没法打保票说有过。所以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它让我们猝不及防,似乎我们天真无知,似乎它就像奇迹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在我看来,他们指的是当时,我们真的没怎么关心它。事实上,我们知道那种地方,我们去那种地方去了好多年,我们干吗要关心另外一个这样的地方?然后还有名字本身。“下一步”,这个名字让我们很多人心里来气,让我们心存疑虑,甚至满怀愤慨。那个名字似乎微笑着对你说:“我知道我让你无法抵挡。”而且还要狡猾地挤一下眼睛。所以我想说我们当初并不关心它,那并不完全是真的,因为在我们的不关心中,掺杂了一种恼火感,被人以某种方式对待时的一种抵制。但是我想准确地说,在它终于开业后,我们中间有很多人根本不急于去那里。

 

当然,我们中间那些躲着不去的人肯定会听到一些事情,根本免不了的。那就好像我们把什么都不去了解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做,就像我们很讨厌它才会那样做。它有什么好讨厌的?只不过是镇郊又一处那种地方,开业时大张旗鼓,它也模糊地承诺过生活会更美好。我们几乎不去听哪些说法,然而公平地说,有几件事凸现出来,让人感觉奇怪。人们说,你进了那些门,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巨大的办公室,有很多格子间,每个格子间里都有人,还有过道通往四面八方。我们听说的另外一件事,是那地方本身在下面,在地下室。那样安排,让我们觉得古怪,一楼有格子间,下面有货架。在我们真的开始去看一眼之前,我们真的想到它时,主要就是那一点。

 

我们的确去了那里,就像我们一直知道自己会去一样,部分是去亲眼看一看,部分是我想是去向自己证明我们躲着不去,并非想要表达某种观点。当然,有几个人是那样做的,他们有自己的理由,跟他们一直有的理由相同,但是对于我们其他人,还没有看到那个地方的人,则并非那样。我们不着急去,如此而已。我们发现的是常见的那种停车场,常见的那种又长又扁地扩张开的建筑,有很多玻璃门。最先让人感觉不一般的就是格子间,跟我原来想象的就很不一样。那些格子间不像我原来想象的一样正式而过于井井有条,而是随意的,几乎像是过节似的,一片一片聚集到一起,有宽宽的过道通向往下的电动扶梯那里。每个格子间都装着三面彩色玻璃板,一面开着,那样可以看到他们,从上面也能。让我吃惊的是里面看上去非常舒服、诱人——有些里面有几张扶手椅或者小沙发,有些里面有张桌子和椅子,但都有一点点居家色彩,会吸引你的眼睛,例如一盏带着流苏灯罩的台灯,或者儿童画,或者一碗橘子。所以当你走路经过那些格子间时,有种想进去看一眼的冲动。这儿那儿,你能看到有一男一女,当一个男的或者女的跟他们讲话时,他们专注地往前倾着身子。甚至在第一次去看时,我在走向电动扶梯时,记得想到应该抽时间走进一间格子间,看看那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电动扶梯往下走,很下面,经过了别的往上开的电动扶梯。坐扶梯的长长那一路,你有种感觉是四周的货架在往上升,越升越高,直到被灯光淹没看不到了。如果你以某种方式看东西,会产生一种错觉,显得货架在动,而你站着不动。这是“下一步”最早期时,但是地下那层已经有了个外号:“底下”。人们会说:“你去过‘底下’吗?”而不说:“你去过‘下一步’吗?”所以我第一次乘电动扶梯下去时,我想:现在我正在看着它,“底下”。到最下面时,你会感觉像是站在大海的海床上,想要仰望天空。我后来得知,天花板本身有一百八十英尺高。你能看出建筑师已经尽其所能,来消解那么高而产生的令人沮丧的感觉——过道宽得几乎像是街道,这儿那儿,管理人员还开辟了“放松角”,那是几处开阔的地方,放了沙发和扶手椅,人们坐在那里读报纸或者喝机器里接出来的摩卡或者榛果咖啡。有几群人忍不住往上盯着看,就像到了大城市的小镇孩子。我也盯着看——我不在乎别人会怎样。那里似乎你想要什么都有,但是比起你在其他地方所发现的,这里的东西要多得多,应有尽有。我喜欢看着大型装货平台在货架那里从地板到天花板上下移动,每层货架也许有二三十英尺高。装货平台的样子就像四面都没有封起来的货梯。那里还有带扶手的走道,跟货架平行,在高高的头顶。在很高的上面,几乎看不到的地方,身穿黄色工作服的职员在把货物卸到装货平台上。下面,穿着褐色衬衫、打着深绿色领带的年轻职员在过道上走来走去,想跟你对上眼神,想了解他们可以怎样为你服务。

 

但是我去那儿,完全没想让别人为我做什么事,我去那儿是——嗯,这件事不好解释。我想我去那儿是随便看看。你不由得会注意到的一样东西是购物车,比一般那种更深更宽,漆成鲜红的颜色,如果你需要更多地方,前面还有特制的折板。更好的是双层购物车,高高大大,到你胸口那么高,推起来轰隆隆作响。你有种感觉是经营那个地方的人全想到了,大方面以及小方面。我想我在大海的海床上时,纳闷过还有没有别的地方能让他们发挥本领。

 

后来发现他们的确还是有地方的,尽管跟我有可能料想的大相径庭。我当时一路走过去,走过一条又一条过道,就像你在这种地方会做的。突然,一切都没有了,我不知道怎样可以说得更好。货架就是没有了,我不是说我遇到了一堵墙,那至少算是一样东西。我是说还有一片空旷而黑暗的地方。借助高高的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你还能往那边看得很远,可是再远就什么都看不到——一片黑暗。离货架尽头大约一百英尺远的地方,是一道工地围墙,围墙那边,我能看到挖掘机和自卸卡车的上半部。在货架和围墙之间,我看到了泥土、石头,几个锯木架,地上还放了顶安全帽。你有种印象是那些地方准备好扩张了,最终也的确扩张了,不过甚至在当时,就有传言说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正在挖地下室,也划出了地块。

 

 

 

2

 

我第一次去那里看过之后,离开时,不知道自己有何感觉,这件事本身就值得考虑一下。总的说来,我不怎么喜欢又大又吵闹的地方,不过我想买什么东西时,还是会去那里。但是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大得比大还大,大得让大这个词不再有什么意义。它意味着旧词不再适用——你需要新词,需要新的感觉。你无法马上就知道该如何衡量它,而你对别的地方则能做到。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几周里,我都在琢磨它,想把它弄明白。有一件事我知道,那就是我对那些格子间感到好奇。我喜欢它们的风格,喜欢它们耐心地待在那儿,等着你走进去。进来呀,它们说,进来看看我给你们准备了什么。我还一直想着那次乘电动扶梯慢慢到“底下”,货架升起来,还有那一切消失在黑暗中,留下一种承诺,即还会有更多。我不喜欢的,是所有那些货架极高的高度。我不喜欢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地方的底部,我也许永远都离不开那个地方。可是我想让我感到不安的,是知道自己还会回来。准确点说,并不是这一点。我不介意知道我还会再去看那些格子间或者乘坐电动扶梯下去。我介意的是那个地方本身似乎知道我会回去,它——“下一步”——很有自信,很明白它对人们的影响。那是我避而远之的主要理由,第一次和第二次去那里的间隔长得不正常。

 

当时,我在斯隆与威尔逊公司的理赔部工作。有一天过了中午才吃午饭时,一位同事告诉我们说她最近买东西全都改去“底下”了。她说她考虑过,想好了对她来说这样最方便。有很多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有人说他看不出有什么方便之处,因为你要想到下面,只能经过那些格子间。然后又有人说他觉得那些格子间是那个地方的意义所在。我问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时,他回了句“哦,你懂我的意思”便什么都不肯多说。

 

那是我避而远之的又一个原因。无论你是走出自己的家,还是走在人行道上,都不免会听到人们提起那个地方。人们说,他们真的挺能帮助人的。人们说,“底下”总是在改进。装货平台已经正在更换成更好的设备,每天都有新开的部门,木匠们在那片黑暗的地方干得热火朝天。我就像你们会做的,听着人们那样说,但同时又没有在听,我抗拒。我想到了别的事情,我知道被所有那些说法带着走并不是件好事。

 

后来有一天我又去了,没有任何理由不去。我没料到外面有了新变化。这时从玻璃门到停车场有加顶篷的走道,似乎是前来迎接你,把你吸引进去。柱子上挂着监视器,能看到人们走过去。柱子之间,白色花盆高高挂起,贴近拱形顶,里面满满地开着粉红、黄色的花。在里面,格子间几乎还跟我记得的一样,不过那里比以前更忙碌。但是要么是布局改变了,要么是我进来的门口跟上次不一样,因为我只走了一小段路,就察觉自己到了一片挺开阔的地方,像是一个公园,有一簇簇树木,枫树、橡树和几棵我认不出来的什么树,散布着野餐桌,还有一条里面有石头的溪流,这一处那一处,还能看到开着窗口的食物供应点。这是餐饮园,在这里,你可以买块排骨或者一盘泰式炒饭或者里面有碎核桃的圣代,可以在树下的野餐桌上吃掉,要么在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上散步,路上有些地方宽了一点,放了张木制长椅。从餐饮园那里看不到格子间,除非你在靠边的地方。一家一家人在树下坐着吃东西,孩子们在蹚水,那个地方,有种放松、平和的氛围,让我想到小时候跟父母去河边在松树下面野餐。你马上可以看出就是那种东西能够吸引人,就像一个炎热的夏日人行道上有遮阳篷。我觉得我想坐到小溪边休息一会儿,就像一个远道而来的旅人一样。后来在树荫吸引我进去之前,我强迫自己转过身,因为事实上我并没有长途跋涉而来,走的路根本不远。

 

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又到了一间间格子间那里,全在那儿,目光所及之处,一间接一间。一路走过去时,我注意到许多隔板上挂着小小的标语,例如:“我们永不停步。”或者“总是更好,总是最好。”并非所有标语都像那样——有些比较柔和一点,例如“我们会照顾您。”或者“您把操心的事情留给我们。”我开始去寻找一些居于中间的,没有努力想说服我相信什么事的,最后我进了一个格子间,那里有条小标语:“欢迎来到‘下一步’。”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男人从桌前站起来跟我打招呼,他穿着一件薄薄的运动夹克,打一条朴素的领带。他请我坐下来,坐到一张有着软软的垫子的小沙发上。他仍然站着,跟我解释“下一步”很重视为来访者着想,希望尽可能为我们提供服务。我想喝杯咖啡吗?他说,我完全可以不把他对我要说的话记在心上,可是他向我保证听他说一遍是值得的。说到这里他坐了下来,说他希望我不介意他跟我实话实说。我让他说吧,我无所谓。然后他说,人们可以分成两类: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的和满意的。不满意的想满意,满意的想更满意,因为即使是那些满意的人,内心也有些不满之处,限制了他的满意程度,让他们感觉有缺憾。他说,“下一步”准备帮助这两种人都能实现目标。他说话时,眼睛直视着我,带着既认真又友好的关切之情,不过有一两次,他在想到一个词或者在说出一个短语前,略微把头扭开一点望向别处。我注意到这种习惯给他所说的增加了一点戏剧特点,他在把头往后甩时,又加强了那种效果。我看出他很擅长做自己在做的事,无论是什么。他在说话时,我问自己这是否是个不满意而想要想满意的人,要么是个满意而想要更满意的人,要么是个界于两种人之间的人,如果那是有可能的话。

 

接着,他用很客气的语气说他希望我能允许他问我几个问题。我跟他耸了一下肩,说没问题,干吗不呢,他就问起我的工作、住宅、健康、退休计划,以及在我考虑起自己的生活时,感觉自己的满意程度如何。他说在“下一步”,有很多机会可以提高我的生活质量,每一天及长期而言都可以。有些人从他们正在干的那类工作直接跳槽到“下一家”干同一类工作,工资更高,投资机会也很多。别的人更喜欢参加提供给所有层次人们的培训计划。另外还有一些人对于改变感到心中无数或者担忧,有些计划是针对他们这种心中无数或者担忧的情况。他说他自己一开始,抗拒过改善自己的生活,所以他了解那种忧虑会带来妨碍。他要我填一张表格,问到的问题包括我的薪水、我的住宅估价多少,以及我在工作及个人生活中感觉到的满意或者不满意程度如何。我会在三周内收到一封信。这次见面(如果这个词用得正确)结束时,他站起身跟我握手。“我们相信我们能提供帮助。”他说。当我露出微笑,回答说我不需要帮助时,他又像之前那样看着我说:“我们正是那个意思。”

 

乘坐电动扶梯下楼时,我还在想着那些话,但是甚至在往下时,我就注意到了改变的迹象。在我的下方,电动扶梯两侧,我看到一个拱面把两条过道连接起来。只是到了最下面时,我才开始看出这样做的用意:每个拱面都是一道顶篷,在离头顶大约二十英尺的高度延展开来。每条过道上方都有拱形顶篷,贴着货架边,安装了射灯。我马上知道,那些拱形顶篷是为了消除货架给人的压迫感觉,看到“下一步”明白自己所犯的错误后,已经做了什么事来弥补,这让我感到高兴,但那不是我全部的感觉,同时我也感到不安——也就是说,为“下一步”打动了我而不安,为它让我感到高兴而不安,如果可以那么说的话。

 

后来我意识到新顶篷带来了另外一种变化。装货平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黑色的,有点四方形的面板,沿着货架的一溜都有,高度及腰。每个面板上有一块屏幕和一红一白两个按钮。一位店员走到我跟前,向我解释怎么使用。你按一下红色按钮,一排排简单的图片——一座收音机闹钟,落地灯,写字台文具盒——出现在PD屏幕上。他说PD代表产品展示。你用手指触摸一幅图片,那种产品的各款型号就出现在屏幕上。你用触摸来选择想买的那一款,一件商品就从上面的货架掉下来,掉到你脚边的一个箱子里,这个箱子跟各个货架相连,上面有个把手,可以拉开来。那些面板被称为“虚拟盒”,由智能卡驱动,“下一步”的会员能领到智能卡。

 

PD屏幕前有人排队,这里那里,有种弄不清楚的样子,但总而言之,我觉得装货平台被取代是个好主意。过道的顶篷让你忘了高高耸立的货架,箱子容易打开,一旦人们掌握了窍门,PD屏幕也容易使用。我琢磨设计工程师们肯定发明了让高高在上的商品掉下来时的缓冲方法。后来我看出自己正在被吸引进去——像我这样,对这种地方没兴趣的人。然而就在我收回自己的心思,警告自己得小心别被“底下”所吸引时,不觉一路走过去,一边听着物品掉到箱子里的声音,一边寻找这一切哪里到头。

 

有一阵子,我感觉几乎在过道上迷路了。过道都不算长,但总是以直角接着一排排货架。我想,这就像新的过道顶篷一样——是想让你在地方很宽敞时,不让你感觉不自在。你能看出他们想弱化那种大的感觉,把它拆成小小的片片相连的地段。我接着左看右看时,意识到在“底下”的这儿那儿,有着凑在一起的几处收款台。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对自己之前没有想到过而吃惊。他们怎样把购物车弄回楼上?你能看到购物者拿着袋子乘坐上行电动扶梯,可是更大的东西怎么办?比如割草机、烧炭的烤炉、健身自行车和阿迪朗代克休闲椅,积起来的购物车怎么办?一个穿着褐色衬衫、打着绿色领带的店员肯定是注意到了我的困惑,走上前问能不能帮到我。听了我的疑问之后,他领着我去了凑在一起的几处收款台。在那些收款台的后面,有一条条他所谓的“回程”。他解释说那些是专门设计的电动扶梯,每一级宽宽的,就是用来放大件物品和全部购物车。他说,出口正对着“回程”,全都位于上面建筑的外围。你乘坐自动步道上去,可以把你带到停车场。

 

我穿行在各条过道上时,注意到我经过了许多“放松角”,从我第一次来过之后,那种地方好像数量增多了。有些RC——人们是这样叫“放松角”的——现在有着样子古怪的东西:宽宽的圆柱形柱子,六英尺高,四周都是屏幕,播放的是“底下”不同地方的图像。在屏幕上,你能看到人们在往他们的购物车上装东西,查看“虚拟盒”,往前走。一位店员告诉我,那些柱子被称为“观察塔”,之所以树在那儿,是为了让过道协调员了解顾客流量。我向他道了谢,继续往前走。我正在想着那些塔时,突然发现自己到了一条过道的尽头,再次看着黑乎乎的地块。但是甚至在这儿,也有些改变。

 

那片缺少植被的泥土地平平整整的,空气中有股柏油味。在阴影中,我看到一辆黄色的铺路机缓缓开动,后面有个大大的滚轮。工地围墙已经没有了。更远地方,我看到有一片黑色的树木,我能看到摇曳的灯光,那些灯似乎一闪一灭,隔着树叶看灯时会那样。出于某种原因,大概是因为那些传言吧,在我看来,掩映的灯光,似乎是位于那边黑暗中一个看不见的镇上的街灯和居民家中窗户那里的灯光。另外,在购物车的咔嗒声和邻近过道人们的说话声中,我好像还听到某个夏夜时隐隐约约的声音:从开着的厨房窗户那里传来盘子磕碰的声音,一声喊叫,关上纱门的声音,昆虫低沉而单调的鸣叫。

 

我转身走回“底下”,里面很亮堂,一直能听到商品掉进箱子的声音。过道上从这头到那头,都能看到人们正在从箱子里取出商品放到购物车上。接着,当我站在那儿看着购物者,听着一个看不见的镇子传来的声音时,我觉得我就要理解什么事情。当你夜里站在沙滩上,看着黑色的浪,了望夜色与水面在何处融合时,就会产生那种感觉,只是我当时站在一百八十英尺之下,在“底下”的边上,看着整个一条过道,我当时就要了解的事情跟商品落进箱子的声音和树木那边灯光掩映的样子有关,但不管是什么,我未能把握住,就在一切的边缘那里。

 

我第二次去看过又回来了,似乎我航海去了另外一个国家,回到家里,回到熟悉的灯旁熟悉的椅子那里。在格子间的会面,“饮食园”,PD屏,树木间掩映的灯光,在夏天某个周六下午明亮的光线下,那一切都似乎是奇怪而且不可能是真的。在我住的这个街区,你能听到小孩子在玩投接球的游戏,电动树篱修剪机在响着,锤子重敲的声音。我真的去了我去过的那里吗?整个去的那一趟,都贯穿着另外一种感觉,一种难以确定的印象。我觉得这是种警觉和印象,似乎我不知道刚刚看到的是什么。哦,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不是指那个意思。可是还有别的我没有看到的东西,在我看到的东西的后面或者在其中间的东西。我怎么能解释呢?格子间,“底下”,那全都开始对我起作用了——这一点很清楚。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去那里,暂时不去。无法解释为什么,可是就好像那地方力量太强,以至于如果你再去,会不管怎么样被捉到。

 

 

3

 

在这段躲着不去的时间,我在理清自己的印象时,邮件中收到一封来自“下一步”的信。我当时花了很多时间想弄明白我所看到的,结果完全忘了那份表格的事。事实上我没有忘掉它,没有完全忘掉。它还在那儿,就在我脑子里别的事情旁边等着我,可是我当时尽量不去注意它,而是望向另一边。信封里有一位副经理写来的一封信,还附上了那张表格的复印件。那封信中称在研究了我的工作经验、薪水和我在生活中的期望之后,管理部门准备给我一份跟我目前所做的类似的工作,在信息部,薪水高出不少。还有一项在职培训计划,培训中,我将学会怎样收集家庭用品部每小时的销售量并输进一个数据库。工作两年后,我还有机会被提拔到更高的职位,享受更多福利。

 

这封信给我留下了跟我第二次去那里后同样的印象,它让我感兴趣,而且不仅仅感兴趣,它搅乱了我的心,然而同时又让我警觉。事实上,我对于自己在斯隆与威尔逊公司的工作根本没那么满意,在那里,工作时间长,升职规定模糊,未来也不明朗。在过去半年里,公司动不动就裁人。所以不难看出那封信为什么让我感到不安,那就像有人在你耳边悄声说什么话。它让我想抽身而去——让我想观望一下。这倒不是说在当时,那封信是我心里唯一想着的事,因为那段时间,我刚开始听说卖房的事。

 

我们听说镇上的房子正在被出售给“下一步”,然后他们又把房子卖给高级雇员:产品推广经理,销售管理人员,购买趋势分析员,顾客品味工程师,包装协调员,消费者期望指导者一类的人。对了,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任何令人吃惊之处。住房市场发展良好,一直有房子卖出买进,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即在我们这个镇上班的人应该也住在这个镇。不过呢,还是有一项事实需要考虑,一则信息需要我们在心里反复琢磨一下。我们首先知道,卖房子的人最近全部都被“下一步”雇用,他们除了从事技能要求低的工作如底层店员、货架装货员、过道清洁员、柜台售货员、屏幕监察员和保安协调员之外,还从事如信息收集员,顾客行为记录员、产品展示开发员和顾客满意度调节员这样的中等工作。

 

我们得知的第二件事,是卖掉房子的人搬到了下面住,房子是以很公道的价钱租给他们的。想想这样也挺有道理——新员工现在去“底下”上班近多了。他们不再需要开车到上面的停车场,走过格子间,坐好久的电动扶梯到货架那里,而是可以一直待在上班所在的同一层。即使这样,我们这些住在上面的人还是忍不住纳闷你怎么能放弃镇上的一座房子来住到地下。我们努力去想象时,看到了下面的黑暗,黑暗和郁闷。后来我们听说——但还只是谣言阶段——和地上的家比起来,下面的家也有一些优点。据说,新房子有一流的厨房,配有上面平滑的多头炉、花岗岩面的台子、不用手拧开的电动水龙头、装修好的地下室、大屏幕娱乐中心、配有雪松家具的硬木地露台。作为租约规定的一部分,房东要保养专门栽培的草坪、保养管道、修理电灯器具和电热护壁板。在下面,温度总是适中,从来不下雨,你家门前的步行道上再也不会有冰。甚至有人说起对健康方面的好处,因为你不用担心像因为日晒过多而引起的基细胞癌之类。然而,我们还是难以想象看不到阳光是种什么样的生活,不过我们听说照明系统特别好,当然你在午餐休息时间或者下班后或者休假时,完全可以上来进入有阳光的世界。

 

我现在回过头看时,难以摆脱这种想法,即肯定有过一刻,各种情况处于平衡点,当时事情本来还可能向着别的方向发展,所以如果我们当初更有远见,对正在发生的事更警觉,也许能够阻止事情发展得过头。我们中间有不少人相信这一点,有人跟信得过的朋友在一起时,甚至时不时大声说了出来。我自己有过同样的想法,然而现在,我真的想起来时,觉得从来不曾有过那个关键时刻,反正被我们忽视了,而觉得从一开始,事情就确定下来,长远说来,无论我们有可能会做些什么,无论什么,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难以记清楚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很肯定接下来听到的是“发现”,一开始不是那么叫的。当时,那只是人们在街上、餐馆和卧室里谈起的一件事而已。三个十几岁的少年在“下一步”的后面随便走动,那里有一堆堆木制的货物托盘,送货卡车进进出出。那几个孩子被保安赶走了,但是之前,他们看到了像电冰箱那样大的板条箱被慢慢运到下面。这件事本身根本没什么奇怪之处。我们知道商品需要以这样那样的方法运到下面。当人们在镇那头的一座老仓库后面新发现一座电梯时,这件事就值得猜度一番了。接下来的几周内,又发现了第三座、第四座电梯,一座是在镇上另一侧的一座被废弃的工厂后面,另外一座是在北边树林中的一片空地上。触动我们的,是这几处运货电梯相隔遥远。还会有别的吗?我们想到有一个地下隧道系统,商品在隧道中运输。我们中间有些人觉得要么那些电梯也许直接通向下面那个镇的卸货站。

 

不管是怎么回事,我们镇上的人开始变得不安起来。谁拥有我们下方的地带?我们想知道。“下一步”把我们脚下的土地全买了吗?我们举行全镇会议,有人发了脾气。有人声称如果你拥有四分之一英亩的地块,你就拥有你这块地下面四分之一英亩大小的地方,一直往下,你能往下多深都可以。有位质疑的人问那是否意味着你拥有一直往下的地方,直到熔化了的地核,然后一直到另外一边的部分地球。最后终于决定了镇下面的土地,从十八英尺再往下的,属于镇上,可以或售或租。有很大一部分已经租给了“下一步”,收益让我们这个镇在各方面都受益。的确,行政委员会中有三位成员已被“下一步”聘为顾问,这导致又开了几次会。作为一次全镇投票,大批镇民都参加了投票,支持把租约延续下去,据说那符合双方利益。

 

同时,整个镇上的房子都在被售给“下一步”,后者接着把房子卖给中上阶层的雇员。新的房主保留了庭院以及外面的东西,但是逐步把一座座房子变成办公场所,原来的客厅就成为办公室。如今有可能在你家附近找到一位代表聊一聊,而不是开车去那些格子间。另外一项好处,是在下面购买的任何一样物品,都可以方便地退货给那些新办公室中的一间,只隔几个街区。

 

因为在每一片居民区都在发生这些事,我想尽量把这一切都弄明白。我知道整个镇上即将迎来大变化,可是我不知道那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唯一有把握的,是一切都发展得太快,我想找回以前那种什么都慢吞吞的感觉,就在发生那么多变化之前。我甚至不再去购物中心,那里离“下一步”很近,似乎之所以在那儿,就是为了吸引人们去它的竞争对手那里。另外,购物中心也在改变,它开始有种半被废弃的样子,就像夏天结束时破败的游乐场以及座位上有弹簧伸出来的老电影院。空购物车横七竖八地留在停车场上。就连在镇另一侧的我去购物的那家大超市也让我觉得萎缩了,缺少生气,闷闷不乐的人们动作迟缓地在这里漫步,拖着脚走。药房那里,地上掉了个瓶子,周围是一摊黏稠的红色液体;在男士服装区的一条过道上,头顶有盏灯猛闪,就像夏夜时看到的不闻雷声的闪电。

 

 

 

4

 

有个周六上午晚些时候,我开车去了“下一步”。那幢建筑变样了。到处建起了新的侧楼和扩建部分,还开了一些很大的入口,大块的玻璃从过梁接到了屋顶。整个建筑侧面有高高的白色塔楼,塔楼顶上有雉堞,就像城堡顶上那样。每座塔楼上都飘扬着一面蓝色旗子,上面有白色字母“NT”。在新的侧楼和入口里面,有标着各种服务的隔间及柜台:银行业务,抵押业务,各种人身保险,眼睛护理,葬礼安排。以前的格子间在往里更深的地方,但是现在有很多上面挂着诸如“贷款”和“投资顾问”之类的牌子。

 

过了一会儿,我走到以前的餐饮园所在的地方,现在是个大得多的公园,用锻铁尖柱围栏围了起来。你能看到里面有喷泉、帐篷、餐馆、凉亭、旋转木马,甚至还有个小动物园。入口的大门上挂了块牌子,写着只有“下一步”的员工及其直系亲属才可以入内。

 

在下面,在“底下”,购物者从一个屏幕走到另一个屏幕前寻找要买的商品,商品掉进桶里。我注意到有几项改进:PD屏幕上方那排货架上,我看到有小小的不锈钢小圆盘,大衣钮扣大小,我得知那叫做监听器或称“ASU”,可以让远处监听站的职员能偷听和记录顾客对商品的反应。这儿那儿,在过道的尽头或者开阔的广场上,我注意到有样新东西:红色的铁柱,跟停车计时器一般大小,顶上有个面板,有读卡孔。如果你插进你的菜单卡——可以在任何一个格子间以公道的价钱买到——电脑会替你选择要买什么,选择是基于你的购物历史和申办卡片时提交的一张详细的调查表上的答案。尽管这套系统尚处于早期,这幅景象本身还是打动了我:顾客被邀请去体验那种购物氛围,却根本不用去像购物本身那样辛苦一番。你在收款台附近选中你那辆已经放了东西的购物车,这时你可以把不想买的东西拿出来。你把菜单卡插上后到你挑出你那把购物车之前,可以惬意地在放松角坐一坐,或者走向“底下”的尽头,那边正在发生很大变化。

 

过了货架那边,已经看不到有哪里不平整。地面铺好了,一直接到灯光掩映的那一带黑色的树木处。我的左边右边,目光所及,全是铺了沥青的地面。到处有人在工作,在往柱子上安装监控摄像头,在给种有灌木的安全岛上做工程扫尾工作,收拾好接着宽宽过道的带篷的引道。我询问一个工人(是个穿着深蓝工作服的年轻人),他告诉我再过一周就可以使用。我表示惊讶时,他解释说在这里生活的人——他的手向着树木那边一挥——很快就能把车直接开到“底下”的任何一处,停在这里,没有什么门阻挡就进来了。这片地方已经有些地方开始使用。过道会二十四小时开放,所以那些灯光明亮的货架可以一直展示,不过过道尽头无门的入门那里,会安装防盗探测器以防盗窃。铺好的地面整个包围着“底下”,而哪边都是镇子,就在树后面。

 

我问他有没有可能看一眼镇子时,那个年轻人哈哈大笑,说我已经在其中了,“底下”就是下面这个镇的中心,人们就住在它的周边。这时,他的胳膊幅度很大地挥了一下,似乎涵盖了那些树、掩映的灯光和全部的黑暗地带。但是我自己也能看到下面这里是什么样,如果我想去看的话,我只用走过铺好的地面走进树木间,人们一直在那样做。

 

后来发现那些树形成了一片小树林,中间有曲曲折折的小道,还有一条路穿林而过。这儿那儿,树枝上吊着一盏盏嵌玻璃的灯笼。在另外一边,我踏上一条灯光明亮的街道,它跟那一溜树木平行,又有别的街道以直角岔开。我看到了那些住宅,门廊上面开着灯,亮堂的院子里有小孩在玩韦弗尔棒球或者在喷水器下面跑。院子里靠近白色尖桩篱栅处,柱顶上装了灯笼。每座房子都有泛光灯照下来,我注意到所有屋檐那里都装了长长的荧光灯。一条狗躺在私人车道上,一位年轻的妈妈推着一辆婴儿车走在人行道上。尽管光线不好,我还是意识到这是夏天的下午三四点时。高高的头顶上,有隐藏的灯照下来。有个男的站在一条泛光灯照亮的私人车道上,正在用软管冲洗他的汽车。街道边上有带横杠的电线杆,从电线杆到房侧的电线在街灯照射下反着光。

 

除了感觉是白天,却看到了夜晚的灯光,其他一切都让人感觉很熟悉:小孩子在玩,喷水器在转动,一个男孩骑车经过。这不是我们那个镇,因为那些房间和院子都有点变样了,但是感觉这里是我们那个镇的一个版本,一个由我们那个镇生出来的镇,一个自身更为协调的镇,那是我们的镇子绝不可能达到的。你能看出这部分是因为规划者努力达到的某些效果所造成,例如老式的电话线杆,横杠上装有玻璃绝缘体,而不是新式的铁线杆,再如有着球形玻璃罩的街灯,根本不花哨,但是让人联想到更好的时候。多数住宅的前廊上,有老式摆动式沙发椅,我甚至看到了前门处的牛奶盒。你能看出他们想把你带到过去,你不由得会欣赏那种总体上的效果,即使在你已经看出了他们意图何在。上面,在我们的镇那里,即使是最好的时候,你也能感受到可以说是种忧虑感,紧张感,那种感觉从房子里流到街上,往上进入树叶。我不知道那种忧虑感来自何方,但有时你几乎能够听到它,就像一根电线中的嗡嗡声,在炎热的蓝天下的夏日午后,或者春日的黄昏,在前门砰的响了一声到电话铃响起的那段宁静时光中。当然,那只是种印象而已。然而在下边这里,你似乎可以躲开那一切,过上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

 

我走到一个街角,那里有两个梳着金色辫子的小女孩坐在街灯照亮的一张桌前。她们在卖柠檬水,柠檬水盛在一个反着光的玻璃罐里,那个水罐让你想到围裙和做甜饼干的生面团。我当时口渴——她们把纸杯子倒得满满的。我喝水时,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里有隐藏起来的灯柔和地照着。我不知道那些灯到夜里会不会调暗,要么始终不变。我把杯子放下,扭头扫了一眼走来的方向。隔着那一排树,我看到“底下”那里无数的货架,灯光通明,在黑暗中耸立起来,就像古老平原上的一座城市。

 

我回到“底下”那边,乘电动扶梯到了格子间那里,然后走出去到了停车场。太阳光强烈得我得用手遮着眼睛。热气从沥青地面和汽车上升腾起来,汽车一排排停着,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我记得才几年前,停车场还是购物中心附近的一片原野,长着深深的草和野翠菊。二十年前,购物中心本身还没有,镇的这一带当时还是农村。再往前,谁晓得呢,是野猫和印第安人的地盘吧。一切都在变化,不可阻挡。我向我的汽车走去时,有种感觉是如果我扭头,会看到机器正在拆毁我身后的建筑,树起铁柱,把玻璃板高高吊起在空中。

 

后来几天里,我忙着自己的事,什么都没考虑。但是肯定心思也没有闲着,因为几天后,我接受了那封信中所提供的职位,两周后开始接受在职培训。培训是在一楼,在新扩建部分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开始培训后过了一周左右,我把我的房子卖给了“下一步”,价钱比市场价更高,我签字入住了下面新居住区的一座房子,那里地点不错,远离接货仓库。那一片比我习惯的要小一点,但是那座房子的厨房里有张花岗岩面的台子,有着密封的三层窗户,前门廊上还有张摆动式沙发椅。除了保证金和头一个月的房租,别的什么我都不需要支出,他们甚至会报销搬家费。有一阵子,我不习惯从我所住的新居住区开车到树林那边的停车场,进入“底下”,坐电动扶梯下去,在扩建的那边一路走到办公室。但是从好的一面看,我不用换楼层就能购物,培训计划管理得极好,我知道一旦我干起新工作,就会过得更好。

 

那段时间,我有时还会去看一看旧镇,那里一天天在变化。主街上的小店铺没有了——波利塔诺的杂货店,克莱恩的男士用品店,烟草店和报刊摊——但是那条街一改衰退之相,变得欣欣向荣:老的地方现在成了“下一步”新的特殊商店,上面镇上的人可以不用去“底下”,而是在这里购物。镇郊那家购物中心已被改造成“下一步”的一座办公楼,开了新的主要入口,还增加了第二层。购物中心旁边“下一步”的旧建筑关门装修,只开着一扇门能让人进去。我看到门里面,工人在为一幢五层楼的办公楼架起隔开里面的墙壁时,用螺栓把钢梁固定在柱子上。一楼那里,正对着打开的那扇门处,以前的格子间只剩下几个。隔着锻铁围栏,我看到一块平坦的泥土地延展开去。

 

镇上的房子也在变样,现在只有几幢还当住宅用的属于高级别雇员拥有,他们如今也在盖侧房、增加楼层,建起上面的露台和装饰性的塔楼。我看到了能放三辆车的车库,前面的走道两边有石狮子,门廊上有高高的白色柱子,有着彩色玻璃窗的门和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气窗,像旅馆一样的鸟巢吊在遮荫树的枝干上,园丁跪在天竺葵苗圃旁干活。

 

几周后,我开始工作了,地点在接着“底下”的两间过道的一座附属建筑中。那是一年零三个月之前的事了。工作时间比我原先预料的要长一点,因为除了正式的上班日朝九晚五,还有规定的工作,每天下班前必须完成,所以你延长上班时间,以适应工作。幸好可以省出一点时间,因为开车回家不远。鉴于我上下班都得经过“底下”,可以顺路买下一周所需的东西。到了周日,我有时会去上面那个镇看一两个小时,不过我通常累得只是付一付账单,玩玩填词游戏。

 

我上一次上去时,去看了以前住的那一带。到了我那条街,几乎没认出我住过的房子,它现在是三层楼的,接着卧室那边,建起了有飘窗的侧房。街对面,几个高中男生在一条私人车道上打篮球,后面一幢高高的白色房子拔地而起。我站在路缘那里看着他们。他们长得高,动作敏捷,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然而触动我的,是他们身体上的优雅特点和动作的流畅性。后来我意识到了别的什么,肯定一直都是那样——不停地善意取笑,轻松地嬉戏,那似乎是产生于流畅的动作,除非那是流畅动作的另外一种形式。我想在下面我那个镇上,好久没听到过那种声音。

 

我站在那儿看着时,一位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从街角那边溜达过来,要我报上员工号码。“准备待挺久吗?”他递回卡片时问道。他把指尖别到腰间宽宽的皮带下面,好奇地看着我。“我们上面没有多少你这样的人。”他说。

 

最近,我的工作让我一直很忙碌,通常八点之后才能到家,还有很大压力让自己去做更多的事,让他们瞧瞧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在这样一个正在发展壮大的机构工作,就得想到会这样。他们想让你努力工作,他们认为谁都得努力工作,如果你松松垮垮,就会被警告。警告三次,你就出局了——没有工作,没有住房,因为他们不会续租给你,你得搬到别的镇上,好给下位员工腾地方。他们在这里可不是开玩笑。在把家用产品、电器和建筑材料销售率输进数据率而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后,我喜欢回家后四肢摊开躺在沙发上,有时候还没做晚饭,就在电视机前睡着了。我周六上半天班,通常下午也工作几个小时,周日不上班时,我去补买东西,干家务活。

 

有时,我推着购物车漫步在“底下”的过道上,要么周日下午坐在家里开着灯的前廊上那张摆动式沙发椅上时,会突然想到我以前所住的上面那个镇。我童年时的家历历在目,那里有深而凉爽的地下室和充满阳光的厨房;还有后来住的房子,房后封起来的阳台,从那里能看到梓树,我记得有弹性的梓树叶子,绿色的荚果垂下来还有阳台纱窗上的光影变幻。我喜欢想着那两幢房子,但那并不等同于想再住到那里。它们属于另外一段时期,如此而已。有人谈论起那段时期的口吻,就好像他们谈起过去的一切那样,似乎它有种特殊光芒。好吧,它没有那种光芒,你无法再次看到那种光芒,它业已不在。如果你伸过手去,根本什么都感觉不到。

 

下面这里,一切都按部就班,不过也有些变化。以前的“回程”半年前左右已经停掉,最后一座电动扶梯最近也停了。人们有怨言,可是既然上面没有人到“底下”,干吗还要开电动扶梯呢?再说,你要是想上去一会儿,还可以爬楼梯嘛。下面这里有些居住区管理得不到位,特别是靠近送货仓库那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货物往下运,卡车一直来来往往。有时“底下”这里某样商品走俏,例如煤气烧烤炉或者植物生长灯,他们也不像以前那样快地补货。你可以去投诉处填张表,但是去那个地方挺费事,而且排的队很长。

 

你听到人们说上面更好,但是我对那里并不了解。关于别的地方,人们难道不总是这样说吗?我甚至听到别人说我们下面这里的人长得不一样,我想一定程度上的确如此。像我们那样生活,肯定会变得肤色苍白,只能指望这样,当然除了使用晒黑灯和护肤霜的那些人身上不自然的黑色。有人说,再过三十年,我们会全变成长着胖腿、眯着小眼睛的白色软绵绵的东西。那些人是经常想让你去他们的健身房或者尝试某种神奇健康疗法的人。的确,有时我们身上有种疲惫感,一种沉重感。你在“底下”能看得出来。前不久的一天夜里,我看到我所在那幢附属建筑里的一个女人只是站在那儿,在一条过道的中间,塌着肩膀,一动不动,眼睛哪儿都没看,垂着胳膊。但是在每周六天,每天都上好长时间的班之后,你又能指望什么呢?那样可以解释何以有很多人有着那样一张脸,眼神呆滞,嘴部肌肉松驰。人们感到累,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不上班时,走得慢腾腾的。他们勾着下巴,臀部的肉越长越多,往下发展到堆到鞋面上。这都是不可避免的。就像有人所说,如果下面这里人们一天到晚都生病——头疼、感冒什么的——他们可以马上去“下边”外围那间新诊所看病,以后再补上工作。你会以为上面的人从不生病。依我看来,觉得这山望着那山高,那样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也许上面的情况的确不一样,也许上面的人们以另外的方式过日子,没有我们的烦恼。说到我自己,和我在上面时比起来,我现在并没有过得更糟糕,因为卖了房子,银行存款增加了,不过上班时间比我预料的要长,街灯总是会坏掉。一棵树倒下来压住你时,你得等上几周,才会有一辆车侧标着“NT”的卡车开来把树吊起来。完全不能否认他们在街道修补上动作迟缓。有时,你听到人们说起会有改善措施,例如高架单轨铁路系统,会完全让路面不走车辆,但是我并没有抱以极大期望。我对那些到处冒出来的算命摊和流行一时的鬼和灵魂没有兴趣,对经常听到的新的崇拜(例如“第四个千禧年”和“末日先知”)也是,不过我想人们不上班时,需要做一些事情。情况不像我当初所想的这样,但上面的情况也不算十全十美,远远不是。至于工作嘛,每个人都上班,你上班一直到你倒下。就是这么回事。再过九个月,我就应该被提拔了,有很大机会搬到旁边的办公室,有着正对那块地方的大窗户。

 

前不久,我们听说“上头”(那是我们对上面那个镇的叫法)的最后的一幢房子也卖掉了。传闻说有人在别的镇看到了外联部的现场人员,他们去看购物中心,拍照,询问购物者。人们提到有计划要建成新的地下社区。你听说有更大更好的“底下”、连起来的隧道,我们镇下面还有镇。对于这一切,都难以确定该怎么看。现在正是一个有趣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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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

孙仲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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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Luke),1973年生,毕业于郑州大学外文系,现供职于广州某航运公司,业余从事文学翻译,已出版译作《一九八四·动物农场》、《门萨的娼妓》、《有人喜欢冷冰冰》、《麦田里的守望者》、《梦想家彼得》等27种(包括6种再版书)。 译作目录:http://book.douban.com/doulist/14076/ 译文小集:http://www.douban.com/note/34107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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