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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B.怀特

孙仲旭

                                        

从这些文字中,能够读出一种重访的倾向,想旧地重游、旧时再历,希望再度品尝别离时甜蜜的悲伤。从某些篇章来看,这本书就是回到我的犯罪现场的伤感旅程。可以看出,我也是个喜欢道别的人,这一点有证有据。有一篇记录了我在理发店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道别,因为当时他正要离去。在翻看我从许许多多的零碎文字中拼凑而成的这本书时,我始终不安地意识到整本书中都有句潜台词,即一视同仁地告别。某一时,我甚至把地球给结果了,那是想在抢在别人前面收拾好太空。对于一个年过五旬的人——我就是——如果他弄准了自己只有大约二十分钟时间可活,我想他当然会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事情该怎样理顺就怎样理顺,摘下未收的水果,储藏起来以备过冬之需,也把他对世界的爱意绑成便于携带的一束,让每个人都能读到。

 

无论是谁,下笔时所写的都是自己,不管是否自知。这就是一本具有揭示性的书:取材自过去、现在、将来、城市、乡村的随笔,诗歌,短篇小说,意见和报道。我本来也可以给这本书起名为《怪异告白》,不起名也行,可是《从街角数起的第二棵树》听着更不俗,另外,这也是其中一篇的题目(里面那个人跟神智健全告别)。

 

编这本书的过程让人清醒,就像已经做到的一样,它揭示出我这个人无法一次坐上几分钟,对持续从事文艺创作需要奉献精神这一点无动于衷,但又不能写。但是,我写这篇序言并非想自贬,也根本不是想找什么借口。如果收集在此的这些文章就像给狗当早餐的狗食一样(*作者利用一个英语成语“a dog’s breakfast”——指杂乱无章——玩了个文字游戏),我会坚持说,这是因为我对狗的理解非同一般,还有我对它们早上会遇到的问题心怀同情。

 

主要说来,我打算挑选的,是那些并不太依赖于即事即景,或者启发其创作之异象的篇目。有三组文章,读者看到的是原发表于《纽约客》杂志“且记且评”栏目的笔记选,这些当然是用第一人称复数表达的,这种做法在报章杂志上屡见不鲜,也是愚蠢之举。我不知道这种社论式的“我们”源自何处,不过我认为最早使用时,肯定是想表达全体或者某一机构共有的意见,但是很快,负责表达这种意见的个人对基本职责忘到脑后,开始谈论起自己,兜售起个人偏见来,却抱着“我们”不肯放手,因此给别人一种印象,即这种东西是由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或者表演翻筋斗的一群人所写。我对此完全无能为力,建议读者也别当回事。

 

我没有给笔记署上日期,而宁愿信赖读者的颖悟和善意。每次看到哪篇笔记不署日期就不明所以时,我便扔掉了事,合该如此处理,也给自己一个教训。偶尔,读者不巧会遇到某个像希特勒这样年代久远的鬼魂到处游荡,好像还活着,一时会吓一跳。可是我这人不会一心要去迎合读者,不想让他们就像高速公路上的司机那样,做着白日梦读完这本书。这本书中间会有点迂回曲折。小心点吧,记住:你想省时间,可能耽误的还是你自己。

 

顺便说一句,书中归到我名下的一些篇章原为《纽约客》上匿名社论页的一部分,此次发表,并非为了说明那一页是由我负责的。它是由多人撰写,我是撰稿人之一。杂志同意让我使用这些选段,令我感激莫名,因为在什么东西首次发表时为匿名,而后来作者身份被揭露时,公众会对一份杂志的操作得出错误结论,并且会谬赏作者。理论上说,打破匿名是不对的,尽管我对此负有责任,但我还是知错不改地这样做了,也是私心做怪。

 

收入本书里的大部分文字,都完全依其最初发表时的原貌。另有几处我做了些许改动。在不少地方,我把“which”改成了“that”,以此纪念H.W.罗斯(*《纽约客》杂志创办人,主编),他很看重这一点。事实上,每次我发现自己违反了他所珍视的这条原则时,就会感觉不自在。在几处,我替换了专有名词,是为了对称或者有变化,或者为了避免让真名实姓的人可能因为跟我水平不济的活计牵涉到一起而感到难堪。

 

虽然作为旁观者,我尽量不与时代脱节,却总归徒劳。发展、成就会把一个人甩到后面。有人(我想是我)说过,今天的幻想,就是明天的新闻事件。后面的文字会证明此言不虚。未来与现在界限模糊,空间站已不觉新鲜,计算器患上了神经衰弱。从农业部那里,我得知还未对蜜蜂进行人工授精,我据此写了《蜂后之歌》,可是尽管我是在午餐时间写的这首诗,一刻没耽误就交了稿,但是几乎刚刚发表,就有位《生活》杂志的摄影师给我寄来了图片为证,说明蜜蜂已经走过所有当代生物走过的老路。我想对写作者而言,从来没有哪个时代比当今的更为残酷——他们所写的几乎还没离开打字机,时代就让其变得过时。另一方面,人性却十分稳定,几乎丝毫未变:“现在”一辑中的第一篇写于许多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然而是属于现在的,我重读时,发现时间一直停滞不前。

 

按说出书是件开心事,但很少如此,它给人一种完成的感觉,却不是满足。我想几乎从定义上说,写作者属于不可能满足的人——正是这一点,让他坚守岗位。我们只可以这么说:我把我的桌子稍稍收拾了一下,就像婚礼上某个正在兴头上的醉汉,大着嗓门抛出几句不合时宜的告别话,却根本不是真的想走。

 

                                                                                                      E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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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

孙仲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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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Luke),1973年生,毕业于郑州大学外文系,现供职于广州某航运公司,业余从事文学翻译,已出版译作《一九八四·动物农场》、《门萨的娼妓》、《有人喜欢冷冰冰》、《麦田里的守望者》、《梦想家彼得》等27种(包括6种再版书)。 译作目录:http://book.douban.com/doulist/14076/ 译文小集:http://www.douban.com/note/34107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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