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伦 著
孙仲旭 译
韦恩斯坦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心情沮丧,感觉迟钝。外面,大团湿气从人行道上冒起,叫人透不过气。这个时辰,街上的车声震耳欲聋。另外,他的床铺还着了火。你看我,他想,五十岁了,半个世纪,明年我会是五十一,再过一年是五十二。运用同样的推理,他能算出未来多达五年内他的年龄。剩下的时间太短了,他想,可是有那么多事情要做。首先,他想学会开车。阿德尔曼——跟他一起在拉什街上抽过陀螺的朋友——在巴黎大学进修过驾驶,他能娴熟地开车,而且已经独自开车去过很多地方。韦恩斯坦试过几次开他父亲的雪佛莱,却总是开到人行道上。
他曾是个早熟的孩子,智力出众。十二岁时,在一些文化破坏分子闯进图书馆,并把T.S.艾略特的诗翻成法语后,是他将其回翻成英语。似乎他的智商让他被孤立得还不够厉害,由于其宗教信仰,他还受到难以形容的不公平对待及迫害,主要来自其父母。确实,他父亲是个犹太教徒,他母亲也是,可他们永远也接受不了这一事实,即他们的儿子是个犹太人。“怎么会这样?”他的父亲曾迷惑不解地问。我的脸长得像闪米特人,每天早上刮脸时,韦恩斯坦总这么想。有几次,他曾被误认为罗伯特·雷德福,但每次都是被一个盲人认。还有费恩格拉斯,那是他少年时代的另外一位朋友:他是优等生联谊会成员,一个工贼,打工人的小报告。后来皈依马克思主义,是个共产党的鼓动者。被党背叛后,他去了好莱坞,为某个著名的卡通老鼠配音。讽刺啊。
韦恩斯坦也跟共产党掺和过。为打动一个拉特格斯大学的女生,他远赴莫斯科参加了红军。他叫她第二次约会时,她已经跟别人确定了关系。他后来为了在朗坎普斯免费得到餐前小菜而需要通过忠诚审查时,他在俄国步兵团的中士军衔起了不利作用。另外,上学时,他发动了几只试验室老鼠并领导其就改善工作条件而罢工。事实上,他着迷的与其说是马克思主义中的政治,倒不如说是其中的诗意。他认定如果人人都学会《烂布拖把》的歌词,集体化就可实现。自从他叔叔的鼻子有一天在第五大道萨克百货公司逐渐消失以来,“国家的逐渐消亡”就一直是他的口头禅,他想知道关于社会革命的根本要义,人们了解多少?无非是千万别在吃了墨西哥食物后尝试。
大萧条击垮了韦恩斯坦的叔叔梅耶,他把钱财藏在床垫里,市场崩溃后,政府征用所有床垫,让梅耶一夜之间成了穷光蛋。对他来说,剩下的只是从窗户跳下去,可他没胆量,就在“熨斗大厦”的一个窗台上坐了七年,从一九三零年直到一九三七年。
“那些小孩儿又吸大麻又乱搞,”梅耶喜欢说,“他们知道在窗台上坐了七年是什么滋味吗?在那里能看到人生!当然,每个人看上去都像蚂蚁。每年泰茜——愿她安息——都在窗台那里举行逾越节家宴,一家人聚在一起过逾越节。唉,侄儿啊!他们现在有种炸弹,能炸死的人数比因为看一眼马克斯·里夫金的女儿死的人还多,这世界能发展到什么地步?”
韦恩斯坦所谓的朋友全屈服于众议院非美委员会,布劳特尼克是被他母亲告发的,沙普斯坦恩被他的电话答录机告发。韦恩斯坦被该委员会传召,他承认向俄罗斯战争援助基金会捐过钱,还说:“噢对了,我给斯大林买过一套餐室用品。”他拒绝提供名单,但声称如果委员会坚持,他会说出一些在开会时见到过的人们身高如何。最后他惊慌失措,未能援引《宪法第五修正案》,而是引用了第三条,此条让他星期天能在费城买到啤酒。
韦恩斯坦刮好脸去洗澡,他给自己抹了肥皂,热腾腾的水泼溅在他肥胖的背部。他想,我在这里,时空中一个固定的点,在洗澡。我,伊萨克·韦恩斯坦,上帝的创造物之一。紧接着,他踩到肥皂上,一头撞上了毛巾架。这星期事事不顺。之前一天,他的头发理得不好,由此带来的焦虑感直到那时仍未退去。一开始,那位理发师胸有成竹地剪着,可是不久韦恩斯坦就意识到他剪过了头。“安上一些!”他不讲道理地尖叫道。
“办不到,”理发师说,“还会掉下来。”
“哼,那你给我,多米尼克!我要带走。”
“掉到店里的地上就是我的,韦恩斯坦先生。”
“去他妈的!我就是要我的头发!”
他气势汹汹地大吵大闹,最后觉得内疚,就离开了。异教徒,他心想,这种人反正会坑你。
他这时从旅馆走出上了第八大道。有两个人正在袭击一个老太太。我的天,韦恩斯坦想,这种事从前可是一个人就干得了。什么城市啊,到处乱糟糟的。康德说得对:“意识决定秩序。”这也告诉你该给多少小费。神志清醒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我不知道新泽西那边的人该怎么办。
他是去和哈丽雅特见面,关于支付赡养费的事。他还爱哈丽雅特,尽管在他们未离婚时,她就有系统地试图跟曼哈顿电话簿上所有以R开头的人通奸。他原谅了她,但在他最好的朋友和哈丽雅特在缅因州租了一幢房屋同居三年时,他本应有所怀疑,却只是不想去搞明白——如此而已。他跟哈丽雅特早就没有性生活了。他跟她睡过三次,一次是他们首次见面时,一次是人类首次登上月球的那天晚上,一次是他患了椎间盘突出后,为了看他的背部有没有毛病而进行的。“跟你在一起没他妈什么好,哈丽雅特。”他以前经常报怨,“你太纯洁了。每次我对你有了欲望,就通过在以色列种棵树来净化这个欲望。你让我想起了我妈妈。”(莫莉·韦恩斯坦——愿她安息——为了韦恩斯坦累死累活,做的犹太香肠在芝加哥首屈一指——配方保密,直到大家都明白过来她往里面放了大麻。)
在做爱上,韦恩斯坦需要与哈丽雅特截然不同的女人,如卢安妮,她把性爱变成了艺术。唯一的麻烦,是她不脱鞋子就数不到二十。有次他给了她一本讲存在主义的书,可是她把书吃掉了。在性这方面,韦恩斯坦总是感到力不从心。首先他觉得自己长得矮。他不穿鞋时身高五英尺四英寸,不过要是不穿别人的鞋,他可以高达五英尺六英寸。他的精神分析医生克莱因让他认识到,在一列疾驰的火车前跳跃与其说是自毁,倒不如说是有敌意的行为,但无论如何,都会让他裤子的裤线不保。克莱因是他的第三位精神分析医生。他的第一位精神分析医生属于荣格派,他建议他们试试用灵乩板。在此之前,他参加过“小组”,可是轮到他说时,他头晕了,只会背诵所有行星的名称。他的麻烦在于女人,他也知道。他和任何一个以高过B减成绩大学毕业的女人在一起都会不举。他跟一个打字学校毕业的女人在一起时最为表现自如,然而如果她一分钟能打六十个字以上,他就会惊慌失措乃至不能成事。
韦恩斯坦按了哈丽雅特所住公寓的门铃,她一下子就站在他面前。跟以往一样,自负得能够弄脏一头长颈鹿,韦恩斯坦想。那是句不为外人所知的俏皮话,他们两人都不懂。
“你好,哈丽雅特。”他说。
“噢,艾克,” 她说,“你用不着他妈的这么自以为是。”
她说得对,那样说真不得体。他因此憎恨起自己。
“孩子们怎么样,哈丽雅特?”
“我们根本没生过孩子,艾克。”
“所以我想一星期四百块作为小孩抚养费太多了。”
她咬着嘴唇,韦恩斯坦也咬着嘴唇,后来他咬她的嘴唇。“哈丽雅特,”他说,“我……我一分钱也没有了。鸡蛋期货跌了。”
“我知道了。你的‘什克色’*难道帮不了你吗?”
“在你眼里,只要不是犹太人,不管什么女孩,都是‘什克色’。”
“我们不提这个好不好?”她因为反唇相讥而哽住了。韦恩斯坦突然有种冲动想吻她,或者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别的什么人。
“哈丽雅特,我们哪儿出错了?”
“我们从来不面对现实。”
“那不是我的错,你说是北方。”
“现实就是北方,艾克。”
“不,哈丽雅特。空虚的梦是北,现实是西,虚假的希望是东,我想路易斯安那是南。”
她仍然能挑起他的欲望。他向她伸出手,可她躲开了,他的手伸进一摊变酸的奶油里。
“所以你要跟你的精神分析医生睡觉?”最后他脱口而出。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他感觉快要晕倒了,却不记得倒下的正确方式。
“那是治疗,”她冷冷地说,“根据弗洛伊德所言,性是通向潜意识的光明大道。”
“弗洛伊德说梦是通向潜意识的光明大道。”
“性,梦——你想找茬吗?”
“再见,哈丽雅特。”
没用。韦恩斯坦走了,一路走到联合广场。突然,滚烫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水坝一样,一下子涌了出来。随着他不以为耻的一波情绪来袭,郁积多年的又热又咸的泪水奔涌而出。但麻烦在于,眼泪全是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瞧瞧,他想,我甚至不会正确地哭。他拿纸巾擦擦耳朵就回家了。
*用来指非犹太姑娘或女性的贬义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