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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尔维娅·普拉斯  著

孙仲旭  译

    

他们结识她,是在西班牙时一个炎热的上午。从阿利坎特开往维拉比安托的巴士在窄窄的道路颠簸着开,车上坐满讲话叽哩咕噜的西班牙人。萨莉挨着丈夫马克坐,她尽量不让放在腿上的那个沉重的绿西瓜颠下来。头顶的行李架上,马克的帆布背包和他们那台装在黑色箱子里的老古董手提打字机在上下磕碰。他们还得找房子住。

 

“哎,就是那种地方。”马克指着窗外光秃秃的山坡上的一座方形白色平顶房屋。“安静,简单,整晚不会有人在街上滚油桶和按门铃,不像在阿利坎特。”

 

“别张口就说。”萨莉反驳道。经验让萨莉竟然也谨慎起来。“那么远,大概没电或者饮用水。还有,我怎么去市场呢?”

 

巴士继续在干旱的山丘间隆隆地开,山丘被开垦成阶地,种了一丛丛橄榄树,树叶因为落的灰尘而变白。他们已坐了一小时巴士,这时车拐了个弯,开始陡然往下直驶向一个滨临孔雀蓝色海滨的小村子,村子里白色的平顶房像太阳照耀下的盐结晶。

 

萨莉倾向前排的座位,为大海的壮丽景色大呼小叫,这时突然,前面座位上那个黑头发小个子女人转过身。她化了很浓的妆,戴了副墨色太阳镜。

 

“你们懂西班牙语吗?”她问萨莉。萨莉有点儿吃了一惊,她回答道:“一点点。”她对西班牙语懂得不少,但仍回答得迟迟疑疑。马克说流利的西班牙语,那个夏天,他在为一部选集译一些西班牙现代诗。

 

“很漂亮,不是吗?”那个女人很快拣起萨莉刚才话里的意思,向那个海湾点点头。“我自己在维拉比安托就有座房子,”她又滔滔不绝地说,“一座很漂亮的房子,带花园和厨房。就在海边……”

 

“太棒了。”萨莉说。她模模糊糊地纳闷是不是终于出现一位乔装打扮的仙人教母,要把她那座宫殿般的别墅提供给他们度假。萨莉从未完全放弃孩提时有过的信念,即在这个世俗世界上,仍有古怪的魔法行使者在作法。

 

“我夏天时出租房间,”那个女人接着说,一边挥了挥手,她那只手花钱修过指甲,几枚戒指闪闪发亮。“漂亮,舒适,可以使用厨房、花园、阳台……”

 

萨莉放弃了不花钱在西班牙住城堡的梦想。“它真的靠大海?”她热切地问。她已经看够了西班牙的干燥地貌,不禁怀念起家乡冲刷着诺塞海滩的大海,那是片可以信赖的广袤大海。

 

“当然!我会全给你们看,全部!”那个黑头发小个子女人保证道。她被自己飞言快语的势头带得似乎停不下来,而是以不连贯的短语喋喋不休,间以突然和戏剧化的手势。“我是曼加达太太。他们这里的人知道我,只用随便问个人:谁是寡妇曼加达?他们就会告诉你。当然,”她尽在不言中地耸耸肩,似乎马克和萨莉终究可能不够有头脑,对她提供的优待不领情。“当然,你们可以自己决定,看你们……”

 

巴士停在了维拉比安托镇中心。一棵高大而落满尘土的棕榈树在小广场的中心位置拔地而起,广场周围是简朴的白色店铺门面和私家房屋,木板条百页窗紧闭着。

 

“维拉比安托!”寡妇曼加达大声说,一边主人般招摇地挥了挥涂了红指甲的手。她匆忙跨出座位,领着他们在过道上往前走,她矮胖的身体像个葡萄干布丁。她穿着时髦的白色鱼网衫,看得出下面是黑色衬裙;深蓝色的头发雅致地烫成一头小波浪及发卷。

 

她一副煞有介事的神色急步走下台阶走到街上时,马克沉思地跟着她看。

 

“你可能会想,”他若有所思地说,“有队摄影师在累得躺着排队等候她呢。”

 

一群大大小小、晒得黝黑的小孩子抢着为寡妇拿行李。她急步走来走去,最后选了个有手拉车的小男孩,把她鼓鼓囊囊的帆布衣箱和一个装得疙疙瘩瘩鼓着的粗麻布大包放上车。

随后她又领着那个男孩拉着满载的手拉车回来,嘴里喋喋不休,一边做着手势,似乎永远停不下来。马克把帆布背包背上,萨莉一手提打字机,一手捧西瓜。

 

“这边。”寡妇说着亲昵地顺手搀过萨莉的胳膊,她脚蹬一双透孔的浅口帆布鞋,在他们身边快步走着。

 

林荫主干道上时髦旅馆一间接一间,有着鲜艳的红、黄、绿三色的阳台,华丽而俗气,似乎是用小孩儿用颜料盒里的颜色随意画出来的。

 

“旅馆!”寡妇大声表示她的嫌恶,并催促他们往前走。“要命!昂贵!一晚一百比塞塔,只是一个人,还有那么多额外费用。香烟,电话。”她晃着烫出来的黑色卷发说。

 

马克隔着寡妇曼加达的头顶警告地斜了萨莉一眼,那位寡妇已经开始热情游说她了。

 

“看!”转过街角走上海边林阴道时,她胳膊一甩得意地说。海湾就在他们前方,蓝得鲜艳,高处环绕着一圈橙色的山丘。“我们到了。”寡妇曼加达说着打开一幢淡米黄色、拉毛墙面别墅的大门。

 

萨莉嘴张着站在那里。“真像做梦。”她对马克说。那幢房子有个长着攀缘植物的二楼露台,一丛棕榈树重重遮挡着它。花坛里盛开着红色天竺葵及白色雏菊,好像花园里点了篝火;带刺的仙人掌种在板石路边。

 

寡妇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自然美景,一边领他们转到房后指给他们看她的葡萄藤架、那棵长满累累青色果实的无花果树,还有远处粉红色山丘的壮丽景色,薄纱般的薄雾遮住了山丘的下方。

 

那座铺石头地板的房屋内部阴暗凉爽,就像在水井里。寡妇跑来跑去,打开百页窗,指点挂在厨房里的一溜锃亮的铝制平底锅——那里还有座熏黑了的单灶头汽油炉——以及餐厅里收集的一摞摞盘子和玻璃葡萄酒杯。她猛地拉开抽屉并在碗柜里翻拣。萨莉已经对做好家务方面的潜在便利感到开心,对楼上那间小卧室更是完全一见倾心,它和另外一间较大的房间都接着一个露台,能看到棕榈树掩映着的蓝色地中海。

 

“哦,马克,”萨莉恳求道,“我们待这儿吧。”

 

寡妇那双又圆又亮的黑眼睛来回扫视着他们。“无与伦比,完美。”她的话荡漾在空中,像橄榄油一样柔滑。“我会带你们去看看镇上,还有市场,什么都看。我们会是朋友。不像在旅馆,没人情味……”

 

“多少钱?”马克就事论事地问,“住这里要多少钱?”

 

寡妇迟疑着停了一下,似乎他提起一件煞风景之事。“一晚上一百比塞塔。”她最后说,接着又马上说,“你们两个全包,另加服务费。你们会住得舒服……”

 

“服务费?”马克打断她的话,“总共多少?”

 

“一百一。”

 

马克跟萨莉对望了一眼。“两个月住下来,我们花不起那么多。”他实话实说。

 

萨莉向往地回想起厨房墙上挂成一排的搅蛋器和舀汤勺。“不过我自己做饭,”然而又因为不熟悉那座汽油炉怎么用,好像难以对付而感到很泄气。“我们会去农贸市场上买东西,那样会降低很多生活费用。”

 

“我们是作家,”马克转身对寡妇说,“我们想找的,只是可以在这个夏天写作的安静地方。一晚一百一十比塞塔我们住不起。”

 

“啊!你们是作家!”寡妇曼加达变得热情洋溢。“我也是个作家呢,写短篇小说、诗,很多诗。”然后寡妇又平静下来,垂下涂了蓝色眼影的眼睑。“对你们,”她字字强调地说,“我不收服务费。不过你们知道,”她的眼睛往上很快翻了一下。“你们一定谁也别告诉,别人都要付服务费,政府要求的。但是我和你们会成为朋友。”她给了他们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一排大颗而突出的黄色牙齿。“我会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对待你们。”

 

马克不放心地换了一只脚站,一边扫了一眼萨莉那张热切的脸庞。他叹了口气。“好吧,”最后他说,“我们租。”

 

 

下午三点钟后不久,马克和萨莉躺在寡妇的房子前别无他人的海滩上,在绿色细浪里游过泳后,正在晾干身子。当天上午的剩余时间里,他们愉快地逛了露天农贸市场,购买了食品以及生活用品。

 

萨莉抬头扫了一眼街对面那个阳台格格笑了。“寡妇这会儿正在我们的房间里晃悠,往我们的床上铺绣花的床单和值钱的床罩。‘特意为了我们’。”

 

马克摊开身子趴在他们的沙滩毛巾上,嘴里怀疑地咕哝:“中午吃饭时她说了那么多她出身高贵、有大学文凭和她那位已故的杰出医生丈夫的事,可我还是觉得她当房东这件事有蹊跷。”

 

“我想知道她诗写得怎么样,”莎莉盯着海湾中间那个光秃秃的小岛若有所思地说。一艘漂亮的双桅船在地平线上缓缓行驶,像以往传奇故事令人难以置信的遗物。“她告诉我她对维拉比安托的水面上的月光有过一番精心描写。‘珍珠的流彩’,她是这么形容的。”

 

“别让这种华丽词藻给骗了,”马克告诫道,“她大概是给那些通俗杂志写赤裸裸的西班牙爱情故事。”

 

 

晚上,萨莉好不容易才点着那座冒烟的油炉,而马克待在楼上的床上,他被下午的太阳晒伤,当时的太阳如一块星期天做的烤肉般散发着热劲。她正在烧热煎锅里的橄榄油时,寡妇曼加达出现在门口。她一下子蹿到灶台前拧低了汽油炉的油芯。

 

“别拧这么高。”她责备莎莉,“要不就浪费油芯。您在煎什么?”她好奇地盯了一眼莎莉准备煎的一堆切好的土豆和葱头。

 

“哈!”寡妇大声说,“我让你看看我们的煎法。”

 

莎莉耐心地在那座黑色大灶台前俯身观看,寡妇把油烧热,然后把土豆和葱头倒进去,一边一直语速很快地闲扯着萨莉怎样一定要订每天送来的牛奶,起早去市场上买新鲜鱼,还要小心看秤,以免被骗;那些狡猾的农民的做法,无非是用石头代替准确的砝码和量器。

 

土豆和葱头煎得变色时,寡妇在杯子里打了两个蛋并倒进锅里。“今天下午您和丈夫去海滩后,有人来看了前面的房间。”她高兴地说,一边在锅里拔弄着,似乎她关心的,只是怎样把土豆和葱头煎得漂亮。“他们问起来接着前面大房间的阳台,我告诉他们当然,阳台谁都可以用。”

 

萨莉觉得胃部奇怪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没防备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他们那个小房间里根本放不下一张写字台,惟一的窗户就是对着阳台的法式门,如果别人坐在那儿,她和马克将完全无独处条件可言。

 

“哎,”萨莉用冷静和讲道理的语气掩饰她的不满。“真的不行。”寡妇似乎很专心于把玉米饼滑到盘子上。萨莉说话时,她熟练地把盘子翻了个个,让玉米饼又掉到煎锅上来烙另一面。

 

“别的游客可以在海滩上或者花园里晒太阳,”萨莉又说,“可我们不能在公共场所写作,而只能在一个安静地方,在我们的阳台上。作为一个作家,就像您也是,”萨莉拣起了寡妇说过的话,也为自己突然想到奉承这招吃了一惊。“我肯定您能明白,绝对安静是创作的基本要求。”

 

寡妇向萨莉咧嘴一笑,也有意地斜着瞄了她一眼。接着几乎马上,她开心而声音低沉地咯咯笑了起来,似乎为一个开到她们两人身上的笑话而笑。“咳,当然,当然我理解。”她安慰萨莉,“下次有人问起那个阳台,我就会说:唉,我已经把阳台租给了两位美国作家,只让他们用。”

 

萨莉得意地把好吃的玉米饼端上楼,还带了瓶红葡萄酒。她觉得在一场对她来说尚属新鲜的比赛中,她不管怎么着赢了寡妇。

 

她把身后的卧室门关上时,马克含糊不清地低声说:“你听!”

 

“怎么了?”萨莉关心地问。她出去把托盘放到桌子上。那时已是黄昏,一轮明亮的白月亮在海上升起。他们的阳台下边,顺着海边大道,传来了成百上千人涌来前越来越多的人流不断发出的嗡嗡说话声。

 

萨莉定睛观看。一群群衣着鲜艳的夏季旅游者在下面漫步、好奇地扫视上方的阳台。 沿着靠近海滩的一道低墙,身穿白制服的西班牙女佣坐在那里照顾啼哭的小孩。一头驴子拉着一台大型手摇风琴走过,也有小贩推着卖椰子和冰激淋的手拉车经过。

 

“是镇上的晚间活动,”马克哀叹道,“有钱的闲人,扯淡再加呆看。他们整下午都休息,怪不得白天时海滩上那么空。”

 

“嗯,如果只是晚上这样,”萨莉安慰他,“我们天明就起来开始工作。”但是她在倒红酒时,也觉得有点不自然,尽力躲避着下面那些好奇的眼睛。当天下午,寡妇在阳台上挂了“有房出租”的招贴。

 

“我觉得我像维拉比安托阳台住户的活广告。”马克嘟囔道。

 

“噢,只会有个把小时。”萨莉看马克咬了第一口玉米饼说。他含糊不清地表示赞许。“等我给你讲一讲我刚刚成功完成的政变再说吧。”她自豪地接着说,告诉他那个阳台现在是他们专用的了。

 

“我开始担心那个阳台,”马克说,“她是个狡猾的女人,就她。”

 

第二天早上萨莉醒得早,能听到海滩那边传来海浪的激荡声。她小心翼翼溜下床,好不弄醒马克——他还在睡,肤色鲜红如虾,缠着被单——她走过大房间去浴室洗漱。那个单头的冷水水龙头不出水。她模模糊糊记得昨天,寡妇在给了一堆指示和有用的信息时,曾扳过厨房里一个古怪的、漆成蓝色的盒子上的扳手,她说那个马达造水。

 

在那幢宁静的房子里,萨莉蹑手蹑脚走下楼。厨房的百页窗关着,光线阴暗。打开百页窗后,萨莉不放心地端详那个蓝色盒子,它有着古怪的套管和磨损的电线。她对电一窍不通。她鼓起勇气拉下扳手,盒子里蓝光一闪,一缕细而刺鼻的烟从机器的中心歪歪斜斜冒出来。

 

萨莉内疚地把扳手又扳回来。烟不冒了。她敲着厨房旁边寡妇的房门。没人应声。她喊,一开始轻声,接着大了些。真离谱,萨莉的脚凉了,她一边换了一只脚站一边想:没有水,没有寡妇。也没有咖啡,她在不满之事清单上又加上了这条。有片刻功夫,她荒谬地确信寡妇一夜之间溜走了,留给他们一幢无法管理她的房子。她上楼叫醒了马克。

 

“没水。”萨莉悲切切地说。马克眯着眼抬头看她。他的眼睑肿胀,呈粉红色。“寡妇失踪了。”

 

马克睡眼惺松地穿上短衬裤,跟萨莉下楼进了厨房。他扳了造水机的扳手。没反应。马克试着开灯,没电。“哪儿烧了。”他说,“整座房子是张有毛病的电线网。”

 

“你去敲寡妇的门叫她,”萨莉说,“你嗓门比我大。她既然租给我们房子,至少该让这里一直有水。”

 

马克敲那扇门,喊寡妇。那间房内如死一般的寂静,除了大房间里那座老掉牙的钟点就像装在盒子里的心脏一样,在的嗒作响。

 

“也许她死里面了,”萨莉说,“我有种最奇怪的感觉,就是门那边没有出气的。”

 

“也许她一大早出去了。”马克打了个呵欠。“我想喝咖啡。”

 

最后,他们决定再上床睡觉等寡妇。萨莉正要合上眼睛时,听到前门铰链的吱呀声和踢踢踏踏走过那段小道的轻快脚步声。她马上穿上浴衣下楼迎接寡妇,后者身穿白衣,像朵雏菊一样容光焕发,正拎着几个包裹走进门。

 

“啊,”寡妇看到萨莉高兴地大声说,“您睡得好吗?”萨莉看待寡妇的眼光比前一天多了些猜疑,想知道她奉承的语气里是否藏了一丝嘲讽。

 

“没水。”萨莉不高兴地说,“没水洗,也没水煮咖啡。”

 

寡妇很响亮地笑了起来,似乎萨莉是个可爱然而很笨拙的小孩。“当然有水呀,”她说着把包裹放到一张椅子上,有点儿匆忙地钻进厨房。“很简单!”

 

萨莉跟着她,心里很不高兴地肯定那台机器设定得只有寡妇能用。她看着寡妇扳了那个扳手,没有水,她心里有一定程度的满足感。

 

“我也试过了,”萨莉随意地靠着门框告诉她,“没反应。”

 

寡妇试着开电灯。“没电!”她得意地大声说。她又发出她那种低沉而自信的笑声,同时眼里透着机灵盯了萨莉好一会儿,萨莉被看得避开了。

 

“整个村里都是,”寡妇接着说,“没电,机器动不了。”

 

“这么说早上经常会有这种情况?”萨莉冷冷地问。

 

寡妇似乎这才意识到萨莉在生气。“咳,你一定别太在意。”她责备地晃动她那颗黑头发脑袋。“这儿一直有水,足够的水。”

 

萨莉等着,她相信自己的脸上是种怀疑和挑战的表情。

 

寡妇高傲如一位不屑应付这种俗世上不测事件的女人,她盈步走到水池旁,从台子上掀起一个木头盖——前一天晚上萨莉曾拿它当砧板用——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舱。寡妇从什么都装的其中一个碗柜里,抄出一个桶和一段长绳子,她把桶丢下那个洞,传来了一声有回声的溅水声。寡妇有力地上下扯动几下绳子后,拉上一满桶晃晃悠悠冒着泡的水。

 

“你看,”她对萨莉说教道,“足够的水,一直都有。”她开始把三个大小不一的水罐装满水。“神奇的水,对胃有好处。”她向水池上那个冷水水龙头点点头,作了副嫌恶的表情皱着鼻子晃晃她的头。“那种水不好,”她告诉萨莉,“不能吃。”

 

萨莉抽了一口气,幸好前一天晚上她和马克喝的是葡萄酒,水龙头里的水无疑是慢性毒药。是寡妇之前忘了提这点吗?要么她是在他们住下来之前,有意不提任何不利条件?萨莉又越来越不放心地想,要不是那台机器早上坏掉,寡妇究竟会不会告诉他们她悄悄藏了一些有保健功能、可以喝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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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莉带上了一种新的矜持态度,从兴高采烈、话说得滔滔不绝的寡妇手里拿了罐水上楼洗漱。过了几分钟,寡妇带着舌颤音喊道有电了,到处都有水。

 

“她大概拿了根寻水杖在院子里趾高气扬地走动。”马克牢骚地说。他下楼在汽油炉上热了一壶水好刮胡子。

 

当他们坐在阳台上,在竹板条遮阳蓬之下用杯子喝热气腾腾的咖啡时,萨莉闲扯着西班牙式做家务中的怪事。“想想看吧,”她告诉马克,“寡妇根本不用肥皂,洗盘子是在冷水里用一小团麦秸洗。她刚才教训我‘其他人’来后,我要怎样保持整洁。哼,你该看看她自己的碗柜——乱七八糟地放了凉豆子、死鱼那些剩菜,还有一群蚂蚁在把她的糖一粒粒搬走,明天就没了。”

 

马克突然笑出声。“我真想知道镇上的人怎么看她,我们大概撞上了这里的女巫。”

 

上午,萨莉在阳台上打了几封家信,马克靠着枕头待在卧室里,一边照料自己被晒的伤,一面在写作一个动物寓言。下面街上传来了卖面包女人的叫卖声,她的胳膊上挎了一篮子煎圆面包;送牛奶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篮子里放着个一加仑的牛奶罐。萨莉手指搁在键盘上懒散一下时,说话声飘进了她的耳朵。

 

寡妇曼加达正在领一对西班牙夫妻看花园,夸张地指点天竺葵和海景。萨莉从葡萄叶的缝隙间窥视他们。她有点儿希望寡妇找不到别的房客,阴暗的房子里只有她和马克住,多么安静,而且舒适。

 

萨莉准备午餐时,把一锅菜豆放在炉子上煮,然后开始切几条凉香肠。十分钟后,她看了看菜豆煮得怎么样,却发现跟以前一样硬,水还根本不热。萨莉把油芯拧高了一点,想着炉子能烧得更热一些。但着起来的是不正常的火焰,细而且有烟,颜色发绿。

 

就在那时,寡妇曼加达出现在门口,似乎被某种神秘信号所召唤。她看了一眼炉子里跑出来的烟,震惊地声音颤抖着冲到灶台前,一把将那锅菜豆还有烟囱管拿下来,举止夸张地展示了犯罪证据,即一段超过一英寸长烧焦了的油芯。

 

“没油了!”她宣布道,做派像煞一个诊断出癌症的医生。她快步走到她的碗柜那里,拖出一瓶透明液体并倒进炉子的油罐。然后她手忙脚忙鼓捣着油芯,用指甲掐掉烧焦那头,把油芯杆上面的芯拔高。她又点着油芯,把菜豆又放了上去。她还不满意,尝了根菜豆,遗憾地向萨莉摇了摇头。

 

“等会儿,”她说完跑出厨房,回来时抓了一大把粉末并洒到刚滚起来的菜豆锅里。里面的水滋滋冒泡。

 

“那是什么?”萨莉狐疑地问。

 

寡妇忸怩地瞄了她一眼,像个淘气的孩子般晃着一根手指。“一种东西而已,”她避而不言微笑着说,“我做饭时间比你长得多,懂些小窍门。”

 

随后,寡妇似乎刚好想起一件事,她说:“噢对了,有个医生要租楼上房间住几天。”她在门口定住了,像只准备飞去的白海鸥。“他一小时左右到。”

 

“噢,只是一个人。”萨莉用随随便便的语气说。她开始喜欢装傻,让寡妇慢慢亮出花招。

 

“不是,”寡妇显然有点儿不自在地说,“他有个妻子,还有两个朋友。”她迟疑了一下。“另外一对夫妻有个孩子。”

 

“噢。”萨莉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一边专心煎冒汽的菜豆。

 

寡妇正要走,但又改变主意再次走到灶台前。“你也明白,”她跟萨莉说话时的玩笑口吻改变了,这会儿带上了一种奇怪的激动情绪。“我只要房子里一直住满人,不在乎住多少。你得学会与人共用。碗柜,炉子,都不是专供你使用,也是给其他人用的。”她说完挂上一副笑容,露出一口扎眼的黄牙,似乎想以此遮掩她的直言不讳。

 

“那当然!”萨莉对寡妇说,令后者大吃一惊。但显然还有什么令寡妇良心不安。

 

“西班牙人,太太,”她严肃地告诉萨莉,“跟你们美国人很不一样。”她说话的语气根本不掩饰她的同情心所在。“他们一天到晚唱歌,把收音机开得大声,东西到处乱放。”寡妇说得忘乎所以,开始做戏般晃动她那圆胖的小个身子,有点儿像演哑剧,一一表演出来。“他们晚上回得晚,他们的小孩哭,很常见。”

 

萨莉想象一群西班牙人在洗凉水澡时唱咏叹调、围着油炉跳弗拉门哥舞,不禁露出微笑。“我完全理解。”她让寡妇放心。

 

“也许,”寡妇脸上露出喜色,似乎突然为萨莉想到一个极为有利的新方案。“你可以把你们的烹调用具从碗柜里拿出来放到这儿,那样的话,里面让西班牙人放得乱七八糟就不会让你烦心了。”萨莉顺着寡妇殷勤的手势看过去,那是垃圾桶上方一个无罩的搁板。

 

原来如此。萨莉的直觉在复苏,她要反击。“怎么了,我对现在的地方完全满意,”她以平静然而坚定的语气告诉寡妇,“我根本不会觉得烦心。”

 

寡妇灿烂而虚情假意地咧嘴一笑离开厨房,莎莉做完饭后,仍觉得那张笑脸像柴郡猫的微笑一样,在那儿停留不去。

 

马克和萨莉在阳台上吃晚饭时,一辆小汽车开到房前。莎莉上午看到过的那对西班牙夫妇下了车,还有另外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穿着上过浆的裙子,上面的褶边让她像朵牡丹花。

 

寡妇跑出来迎接他们,把门拉得大开,似乎门上包的是金子和宝石。他们抱着孩子进来时,她几乎在向他们行屈膝礼。

 

三点钟,马克和莎莉去游泳。正午时,一群群肥胖而皮肤黝黑的女人和喝得醉醺醺的花花公子聚集在海滩上,马克不喜欢,而在三点到五点那段休息时间里,沙滩上只有他们两人。楼上大房间那里,窗户的百页窗全关着,别的房间也静悄悄的,一片阴暗,像是医院。两人进来后,萨莉关上身后的门,关门声产生了低沉的回响。

 

“嘘!”随着发自毒蛇般的一声,寡妇曼加达出现在楼梯脚。她恼火而夸张地挥舞着双手,悄悄声言那些西班牙人全在睡觉,要马克和萨莉要多为他人着想。

 

“喝!”他们安全到达海滩后,马克大声说,“腔调可真能变。”

 

后来发现,那些西班牙人要去镇上的一间餐馆吃饭。晚上,萨莉站在汽油炉旁,一边搅动放了浓乳脂酱的金枪鱼,一边倾听寡妇那轻得听不见的脚步声。她已经开始害怕那种声音。这会儿,离开他们的卧室,她觉得自己像在敌方区域,如同狙击手的靶子一样易受攻击。

 

关掉汽油炉后,她听到烟道里仍有火在燃烧。她俯身把它吹灭。只听得响亮的“噗”一声,一道长长的火舌猛地扑向她,她吓得往后一跳。瞄准我眼睛,她一边把烟刺激出的泪水抹去,一边不安地想。

 

她把水大开着洗菜盘子时,寡妇冲进来,走到水池边塞上塞子,以不让水排下去。“在这儿你不能浪费水。”她训斥萨莉,“很珍贵。”

 

萨莉等寡妇出了厨房后取掉塞子,把水开到最大,心里有种干违法浪费之事的快感。

 

第二天早晨,萨莉醒后听到大房间里传来寡妇的声音。从她不寻常的慌张和抱歉的语气,萨莉估计有什么不对劲。她好奇地蹑手蹑脚走到门那儿。她的表现,也是寡妇所用的伎俩,那似乎是种传染病。她弯腰从钥匙孔往外窥视,然后格格笑着捅醒了马克。

 

“你猜怎么着?”她告诉他,“他们五个人全在浴室那儿排队,寡妇穿着浴衣,一大桶一大桶往上打水。医生现在在里面刮脸。”

 

造水机完全坏掉了。“因为使用过多。”马克试着猜测,“她这整座豪宅大概正在一个流沙坑上摇摇欲垮。”

 

萨莉下楼从井里打水好给他们两人煮咖啡时,发现寡妇在大房间里,裹着件脏了的黄色缎子睡衣,在拖洗石头地板。上午的光线揭示了真实情形,她那张脸似乎憔悴,稍微发绿,眉毛还没有画,那张未涂口红的嘴松驰而且发青。

 

“哈!”寡妇撑着拖把,嗓音沙哑而烦躁,她气急败坏地说,“今天上午我要去镇上找个女佣,我不习惯干这个。阿利坎特家里,我有三个女佣……”

 

萨莉同情地低声说了几句。寡妇不失身份地站直身子,她的下巴比拖把把高不了多少。“我出去到镇上,”她的目光越过莎莉变得迷离,陷入某种遥远的光辉幻象。“我是个阔太太。大门打开后人们能看到时,我就不干活。明白吗?可是,”寡妇严肃而自豪地瞪着萨莉。“关了门,”她耸耸肩,手一摊做了个包括性手势。“我什么都干,都干。”

 

上午,寡妇脚步轻盈地从镇上回来,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佣跟在她身后。那个女佣扫地、擦洗、擦拭灰尘,同时寡妇专横地监督了一小时。之后女佣回了镇上。

 

“很难,”寡妇带着一副生来贵为女伯爵落难时的神气向萨莉交心道,“在维拉比安托找女佣很难,夏天时要价很高,旅馆里付给她们的工资太高。现在要是请女佣,一定要很小心别伤了她的感情。”

 

寡妇学了一大通一定得怎样和气对待女佣,她点着头装腔作势地说话,甜甜地咧嘴而笑。“要是她打破了你无价的水晶花瓶,你一定要笑着说:‘啊,小姐,您千万别为这事烦恼。’”

 

萨莉微笑了。寡妇总在报怨花销,多大程度上不过是表演而已,萨莉也说不准。

 

早上,从阳台那里,萨莉和马克看着寡妇曼加达忙乎着支使修理工、园丁以及赶着驴车的三个本地工人,他们开始把不用的行车道上的石头和瓦砾搬走。

 

“让一队人不停为你作牛作马,再加上一两头驴,”马克说,“我想在这儿是个贵族标志。”

 

“她真是不顾一切想维持她在维拉比安托的一流门面。”萨莉说。

 

“一流门面。”马克不屑地说,“全是瞎吹。她也许给直布罗陀总督的太太教过西班牙语,可我还没能堵住她教一节课呢,她答应过的。”

 

“等她把房子搞好吧。”萨莉安慰道,“她还没找到谁租前面的房间,可能为这心烦。”

“我肯定她租不出去,因为阳台被排除在外。她肯定很生自己的气,因为让我们占了她最好的卖点。”

 

“她知道不让步的话我们会走。”萨莉提醒他。

 

马克摇了摇头。“她还是会愚弄我们。”

 

“我看不出她怎么个办法,”莎莉说,“要是我们不招惹谁。”

 

萨莉心不在焉地削土豆做午饭时,寡妇曼加达进了厨房。她从萨莉手里一把抓过土豆并拿起刀子。“削土豆要这样!”她居高临下地指导萨莉,一边飞快地削出一条连接不断的螺旋状褐色土豆皮。萨莉叹了口气。她越来越厌恶寡妇来厨房玩这种小把戏,多管闲事地进行突然袭击。寡妇甚至偷偷重新整理了她的碗柜,把葱头混放在放鸡蛋的盘子里,好再腾出一个碗,放她那种凉的黏乎乎的鱼肉浓汤,会在她用的那层搁板上一放几天。

 

寡妇又拿起一个土豆时,萨莉意识到她这次比平时用了更多的花言巧语。“……每隔一年夏天,当然,”寡妇说,“我都把房子租给一家人,整幢租,两万到三万比塞塔。可是,”她刀子用得飞快地削光了土豆皮。“今天夏天,我第一次待在这里把房子租出去,只不过结果看来不可能。”

 

萨莉有种冰冷的不详预感,她等待着。“政府,”寡妇曼加达向莎莉仰脸讨好地一笑,还无助地耸了耸肩,手上一直继续灵巧地削着土豆。“政府强迫我们每个房间都住进人。今天,镇长——维拉比安托的镇长——告诉我必须把房子整座租出去,因为我没能让每个房间都住进人。”

 

萨莉屏住呼吸,第一次清楚地看了寡妇一眼。那张化了浓妆的面具随着贪婪的咧嘴一笑而裂开,那双眼睛显示出一个无底的黑色池塘,一块石头投下去看不到,水面一圈圈水纹向外荡漾开来。

 

寡妇的话说了一半,萨莉转身跑了,留下寡妇拿着削了皮的白色土豆,嘴张着站在那里。萨莉的胸口闷得透不上来气,一下子开门冲向马克。

 

“噢,别让她说了。”她喊叫着扑到床上。传来了跟她上楼的脚步声,轻而敏捷。“拦住那个女人,”萨莉恳求道,这时几乎情绪失控。“她要赶我们走。”

 

“太太,”寡妇在门外悦耳地叫道。萨莉好像听到蟑螂在碗柜里发出窸窣之声,蜘蛛在井上织符咒。

 

马克把门开了一道缝,他俯视着寡妇曼加达。“什么事?”他问。

 

寡妇曼加达施展出取悦人的本领,以哀求的眼神抬头盯着马克并低声说:“啊,先生,太太这么容易激动。她根本不听我要说什么。男人……”她恭敬地斟酌用词,[孙仲旭1] “……在这种事情上比年轻女孩子实际得多。”

 

马克向萨莉示意,后者在床上沉思地盯着他和寡妇。“走吧,回厨房把饭做好。”他说,“我们去哪儿谈。”

 

在厨房里,寡妇欺骗地跟马克说话,萨莉煎着土豆,她的身子仍在颤抖,因为自己在寡妇面前落荒而逃感到惭愧。

 

“当然,”寡妇甜言蜜语地安慰马克,“我是不想让您和太太走的,我不想找谁来租下整幢房子,可是,”她哄弄地耸耸肩说,“如果镇长安排谁来,我又该怎么办呢?”

 

“问她提前几天通知我们。”萨莉愠怒地用英语对马克要求道。她这时拒绝跟寡妇说西班牙语,似乎退据到寡妇不懂的一种语言里当作保护,并把马克放到他们中间当翻译。

 

“提前几天通知?”马克问寡妇。她吃惊地看着马克,因为他提出了一个显然不重要的问题。“啊,两天,三天吧……”她拉长声音说,似乎给了一个很大的面子。

 

萨莉吃了一惊。“那我们去哪儿?”她冲马克发怒道,“流落街头?”想到又要打点行李再次搬家,她感到厌烦,对寡妇变幻无常的狡猾态度气愤之极。

 

“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吧。”马克结束了这个话题,暂时无言的寡妇走开了。

 

萨莉吃午饭时怒气冲冲地说:“要是她以为我们要借她的光住这里,付给她钱,直到她找到别人,这样她在钱上一点损失也没有……还把政府当挡箭牌来打她的如意算盘……”

 

“看开点儿,”马克安慰她说,“她狡猾不到哪儿去,放心,别怕。”

 

他们决定那天傍晚早一点就去在维拉比安托找房子,先不告诉寡妇,直到真正搬的时候。

那天晚上他们在阳台上吃饭时,萨莉兴奋地说:“我们买了座房子,一整座房子。我会有自己的厨房,还有我自己的洗碗用麦秸团。”

 

“噢,我们的新房东太太这会儿大概还没想怎么让我们接受涨房租呢。”马克表现出了他特有的谨慎,但即使是他,也掩饰不住喜悦之情。比起他们住在寡妇曼加达那间狭窄而有噪音干扰的房间,他们去本区一幢安静的房子住需付的钱几乎少了一千比塞塔。他们第二天上午就搬。

 

马克和萨莉慢悠悠地喝着那瓶葡萄酒,为他们的成功干杯,从住到寡妇曼加达家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安逸而且彻底地放松一下。

 

一瓶葡萄酒喝完后,萨莉开心地笑了起来。“就像从霉运中解脱出来。”她说。

 

马克帮萨莉洗盘子时,寡妇轻快地走进厨房。“哈,”她带着刚挂上的欢喜笑容快活地说,“你们散步散得好吗?我希望是。”她急匆匆地接着说,“你们不必为镇长的话烦恼。”她奉上一副哄弄的表情。“我们会过一个很愉快的夏天。大概根本谁也不会来询问这座房子。咳,如果你们是西班牙人……”她抬头扫了马克一眼。“根本不会想到为这种小事这么认真……”

 

“我想我们应该告诉你,”马克不顾萨莉要她别说的眼色,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已经找到一个新地方,订了一个夏天的合同,明天上午搬。”

 

萨莉原谅了马克提前一天说出这件令寡妇吃惊的事。寡妇张大嘴巴,脸上泛上难看的紫色。

 

“什么?”她的说话声难以置信地尖叫着提高了一度。她的身子打起颤来,似乎在一阵强风的猛吹下摇晃着。“凭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凭我给了你们阳台……”她嘴里大吵大嚷,变成了难听的抗议。

 

“我们的房间小得没阳台住不成,你也知道。”萨莉实话实说地插话道。

 

寡妇玛加达像个发狂的黄蜂一样,对萨莉挥舞着一只手指。“是你,你!”寡妇抛开了所有礼仪的虚饰,怀恨地指责道,“总在报怨。房间太小!这个那个的!你丈夫从来没报怨……”

寡妇最后孤注一掷地转向奉承马克。

 

“我让我妻子负责家务事,”他语气坚定地打断寡妇的话,“不管她说什么,我都支持。”

 

“好!”寡妇火冒三丈地说,“凭我那么体贴,那么大方,那么真诚……”她顿了一下。“你说你们明天就要搬?”她问道,加法机的金属光泽已经闪烁在她的眼睛里。她转身就走,出去后把大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夜里晚些时候,大门嘎的一声开了。马克和萨莉能听到楼下大房间那边传来寡妇的咕哝声。她开始上楼,嘴里一直大声发着牢骚,话说得语无伦次。萨莉把被单拉得盖住头,深信马上就会听到判决。寡妇愤怒地穿过楼上大房间,走过前面那个很大的房间上了阳台,脚步走得蹬蹬响,嘴里咒骂着,还有听不清的怒言怒语。萨莉能看到月光照出她那蹲坐的笨重身躯,在阳台栏杆处忙乎着。

 

“她在扯掉租房的招帖。”马克悄声说。

 

寡妇冲下楼,手里捧着招贴,似乎那是个割下来的人头。

 

 

第二天早晨,萨莉正在煮一堆土豆和鸡蛋,好带去他们的新家中午在户外吃时,她愉快地想到用了寡妇不少汽油。这时,寡妇曼加达出现在厨房门口。她前一天晚上的情绪到这时转变不少,变得异常温和。

 

“昨天夜里,我去见了你们准备搬过去的那个地方的主人。”她告诉萨莉,“她告诉我你们为度过这个夏天所出的准确数额。”寡妇带着一种近似敬意的语气说了个数额。“对吗?”

 

“对。”萨莉有点简慢地说。她讨厌寡妇曼加达去查明这种细节,但她意识到寡妇不能说她上当:就差得多的条件,她索价更多。

 

“那是座漂亮的大房子。”萨莉忍不住加了一句。她从冒汽的罐里捞起煮得老的鸡蛋。

寡妇摆出有点儿不悦的表情。“我怎么知道,我从来不走到镇上那片地方,离海滩很远。”那座房子去大海走路只要十分钟。

 

“我和马克喜欢散步。”萨莉和气地回答。

 

“我告诉那个女人,”寡妇又说,一边摆弄着她衣服上带花边的领子。“说您和您丈夫都是很好的人。我说当然,要不是镇长突然要求我把房子整幢租给一家人,你们会继续跟我一起度过夏天。”

 

萨莉不说话,让那个谎言得不到回应。

 

“我们仍会是好朋友,”寡妇带着宽宏大量的微笑接着声明道,“不管你们需要什么,只用过来问我要。我不是教了你那么多西班牙烹调法吗?”她踮着脚晃动身子,几乎恳求地仔细看着萨莉的脸。

 

他们离开前,寡妇热情地约好第二天下午让马克教她英语,地点是她家。

“我想了解一切,一切!”她重复道,一边把他们送到门口,她的黑色圆眼睛里充满了对学问的饥渴。

 

第二天早上,马克和萨莉在他们宽敞的新房子中醒来后,听到了一片微弱的铃铛声,是一群黑山羊踏着小巧的步子去吃草的途中走到了街上。从低矮的山丘那边,吹来了奇怪的强风。市场上,那个上年纪的香蕉小贩说在维拉比安托,八十年没吹过这样的风。

 

天上聚集着云,天色变得昏暗。萨莉试着在不正常的黄色光亮中读书,等候马克那天下午教完寡妇曼加达后回来。

 

风在房子里吹得呼呼响,造成一处处卷起灰尘的旋风,窗户框格格响。碎纸片和吹烂的葡萄叶拍打着窗玻璃。一场暴风雨正积势欲来。

 

马克离开二十分钟后又回来了。“她不见了,”他说,一边走进房内,一边掸去衣服上的灰尘。“那里现在住了一家德国人。我们昨天上午一走,她肯定马上就逃回了阿利坎特。”

 

豆大的雨点开始劈里啪啦落在外面多尘的人行道上。

 

“你认为她说的那些有大学文凭什么的全是实话吗?”萨莉问道,“还有什么杰出的医生丈夫?”

 

“也许,”马克说,“要么也许她只是个聪明的骗子。”

 

“要么是个女巫。”

 

“谁知道?”

 

   风绕着房子的拐角尖啸着,左旋右旋的,并用来自蓄意不善的黑色山丘迷宫那边的雨,让窗外望去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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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

孙仲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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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Luke),1973年生,毕业于郑州大学外文系,现供职于广州某航运公司,业余从事文学翻译,已出版译作《一九八四·动物农场》、《门萨的娼妓》、《有人喜欢冷冰冰》、《麦田里的守望者》、《梦想家彼得》等27种(包括6种再版书)。 译作目录:http://book.douban.com/doulist/14076/ 译文小集:http://www.douban.com/note/34107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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