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拉德纳 著
孙仲旭 译
梅斯镇有五千居民,镇上的煤气公司为八百个用户提供服务,包括家庭、机构和商铺。
公司的办公人员有两位——检修员兼抄表员埃德·亨特和斯蒂芬·吉尔,后者的职位是会计,可是他的工作比听上去要难干得多。
每月一号到十号,斯蒂芬待在办公室,从想优惠百分之五的少数几个节俭的顾客那里收支票和钱,跟自以为给敲了竹杠的很多顾客说好话、争辩,还尽量向顾客推销新炉具、餐具和灯具,那些顾客没完没了地抱怨他们十五、二十年前买的炉具、餐具或灯具有毛病。
十号以后,他就锁上前门,走遍全镇去讨账,很多家已经积欠了一年乃至更久,根本无意付清。这项累人且劳而无功的工作通常一直持续到二十七号,亨特从这天起开始抄表,斯蒂芬把行度再抄一遍,制作出账单。
二十九号那天,一般来说亨特会喝醉了,斯蒂芬就得忙着去把没抄的表抄了,然后又赶紧回来制作完剩下的账单。
当老爷子汤森——这间公司是他的,他在大一点的镇子上还另外开了五家煤气公司——每隔半月来梅斯镇视察时,斯蒂芬就得挨顿臭骂,因为他没能从梅斯镇的土包子身上榨出钱来,还让亨特喝醉酒。
斯蒂芬每星期总共挣二十二块五,在为这间煤气公司工作的八年里,他一直挣这个数。
他今年三十一岁,十二岁时,他不得不辍学,当上了西联公司的电报投递员。当时他爸爸死了,他母亲自己开了间赚不到多少钱的缝纫铺,斯蒂芬从电报公司挣的几块钱正好可以贴补家用。后来,他干过的活包括给食杂店赶拉货马车,在药房卖汽水,还在莱克沃纳公司的车站当过搬运工。
煤气公司说给他二十二块五,这是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比他以前挣过的最高工资还多七块五。
斯蒂芬的母亲过世了了,斯蒂芬娶了斯特拉·尼科尔斯,对她来说,缺钱也不是新鲜事。可是他们养了两个孩子,不久开始欠起别人的钱,这让斯蒂芬在催收别人拖欠公司的账单时,效率不如以前。他自己就拖债主的账,让他没法怪别人欠账。
他所做的,只是向天祷告老爷子会前来给他猛涨一次工资,但是他也知道,这种机会相当于让斯特拉一边胳膊夹一个孩子游过英吉利海峡。
吉尔夫妇穷得看不起电影,再说也请不起人看孩子。所以斯蒂芬和斯特拉晚上待在家里,读从镇上图书馆借的书,斯蒂芬读的是诗集。
经常,等到斯特拉去睡觉后,他会创作自己的诗。
他给斯特拉写过一首诗,她有一年过生日时给了她。斯特拉说诗写得很棒,他应该炒了破煤气公司,去以写诗为生。
斯蒂芬一笑置之,说他现在这样穷还能接受,可是不想过得更穷了。
他没有给斯特拉看别的诗——关于自然、花朵、莱克沃纳铁路、梅斯镇的美女等等——全锁在他在煤气公司的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
有个叫查利·罗伯茨的人,是个纽约来的旅行推销员,推销一种即出式热水器产品。几年来,他一直想卖给老汤森,可是老汤森说太费气,会让客户叫起来,现在就叫得够厉害的了。罗伯茨这个年轻人毫不气馁,还是一直缠着汤森,尽管后者在态度上,想让他知难而退。
罗伯茨是个爱说俏皮话、爱开玩笑的纽约人。不去外地时,他崇拜的人去哪儿吃午餐,他也去,只是为了跟他们靠得近一点,看着他们,也拾着听他们说的俏皮话,好让他能再讲给旅途中遇到的旅行推销员同行听。他崇拜的这些人有漫画家、剧作家和都市报章的幽默专栏编辑等。
他最喜欢看的专栏是《旗帜报》上乔治·鲍尔奇主持的,他去到小城镇时,经常从当地报纸上剪些荒唐的东西寄给乔治,乔治用自己的文字说明替换了查利的,然后凑成一篇专栏。
查利得到消息说老爷子汤森某一天会去梅斯镇,他因为在附近,就坐了城际列车来到了煤气公司的办公室。斯蒂芬刚刚徒劳无功地去找了一圈用气却不交钱的客户,当时正在办公室后面的铺子里,在跟埃德·亨特说哈波太太的夜灯经常灭。
罗伯茨一个人在办公室,懒洋洋地扫了一眼斯蒂芬的办公桌,看到了一本书。
那是本埃米·洛厄尔的诗集。过了一会儿,斯蒂芬从铺子那边过来了。
“你好啊,吉尔。”罗伯茨说。
“你好吗,罗伯茨先生?”斯蒂芬说。
“我听说老爷子来过了。”罗伯茨说。
“你没赶上。”斯蒂芬说,“他昨天下午来了,晚上去了海因斯城。”
“明天他还来吗?”
“这可难说,他行踪不定。”
“让他买东西不容易啊,不过我会赶过去碰碰运气。我看到你在读高雅的诗歌。”
“图书馆借的。”
“觉得怎么样?”
“我不是很喜欢无韵诗。”
“我想无韵诗更好写吧。”
“我不这样看,会写的话,押韵就不怎么难,你看人家埃德加·格斯特吧。”
“你怎么知道他写得容易?”
“他的东西读着觉得是这样。”斯蒂芬说,顿了一下又说,“再说,我自己也试着写过。”
“噢,这么说你是个诗人了,不是吗?”罗伯茨说。
“我倒不敢真的这样自称,可是我写过几首,写着玩,不是正儿八经当成工作来写的。也许别人觉得糟透了,可是我写的时候还是写得开心。”
“我想读一下,吉尔。”罗伯茨热切地说。
“我不知道好不好给你读,也不知道我存下来没有。三年前我太太过生日时,我给她写过一首,她觉得挺好。我也许可以让你读读这首,只是不知道我在这儿有没有留一份。”
他知道得很清楚,这儿就有一份。
“看看能不能找到。”罗伯茨说。
斯蒂芬看了两三个抽屉,最后才拉开放有手稿的那个。
“只是在我太太生日时写给她的小玩意儿,你很可能觉得糟透了。题目叫《致斯特拉》,斯特拉是我太太的名字。”
查利·罗伯茨读这首诗:
斯特拉你今天满二十三
你的头发却仍像纯金一般
斯特拉他们告诉我你的名字在拉丁语里指星星
在我眼里你就是星星亮晶晶
你的眼睛还有你金黄的头发
我自以为是个幸运儿,斯特拉
你知道我买不起贵重的礼物
也知道我挣的钱只够我们糊口
也知道我们已经债台高筑
但是你会一直身强体健
直至我赚得家财万贯
也许到时我就更能送得起礼物给你
比如今能送的还好一级
所以现在斯特拉我要暂时告别你
希望明年我能让我们过得更如意
祝你长寿、成熟而且快乐
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祝福,斯特拉
“你是想告诉我,”罗伯茨说,“写这么一首诗根本不费什么事?”
“我只花了半个钟头不到。”斯蒂芬说。
“喂,”罗伯茨说,“这首诗给我吧。”
“你要它干吗?”
“我可以帮你发表。”
“在哪儿?”
“在纽约的《旗帜报》上。我有个朋友,乔治·鲍尔奇,他可以在他的专栏上登出来。他不给稿费,但是如果这首诗登出来,再署上你的名,有可能引起给诗付稿费的人的注意,到时候你就能赚很多外快了。”
“他们给多少?”
“嗯,有的名牌杂志付得高到了每行一块钱。”
罗伯茨数了数。
“十七行,”他说,“照我看老汤森这人,我敢说他一星期给你的钱多不到哪儿去。”
“写这首诗我只用了不到半个钟头。”斯蒂芬说。
“你让我寄给鲍尔奇好不好?”
“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多一份。”
“你太太肯定有一份。”
“我猜她也许有吧。”
他可不是猜猜而已。
“今天晚上我就把这首诗寄给鲍尔奇,再附上一封信。他登出来的话,我会把报纸寄给你。”
“我还有一首长的。”斯蒂芬说。
“哎,给我吧。”
“不,我想我最好还是留着吧——既然你的朋友不给稿费的话。”
“你这样做对极了,傻瓜才会白干活呢。你留着你别的东西,一直到这一首发表后收到哪个杂志编辑的信,我肯定你会收到的。然后你就可以卖掉你已经写的了,再写一些,一直到你挣钱多得能从那个老铁公鸡手里买下梅斯镇煤气公司。”
“我可不想要什么煤气公司,我想脱身,只想写作。”
“你当然要那么做!”
“可是我先得保证有口饭吃啊。”
“有口饭吃?!要是你能半个钟头挣十七块,那就是一个钟头三十七块,或者——你每天干几个钟头?”
“十个。”
“一天挣三百四十块!如果说这还不算有口饭吃,我可要头朝下走路了。”
“我根本不可能照这种速度写下去,我得等灵感啊。”斯蒂芬说。
“对我来说,一行一块钱就是足够的灵感。不过要是你自己不想写了,可以请人替你写嘛。”
“那样不合适,无论如何,别人都会看出区别,风格不容易模仿。我试过像埃德加·格斯特那样写,可是糊弄不住熟悉他的作品的人。”
“谁也学不会像格斯特那样写,另外你也不需要啊,你自己的风格就完全跟他的一样好,没准儿还更好。说到格斯特,你以为他快饿死了吗?他还施舍给福特家呢。”
斯蒂芬迫不及待想告诉斯特拉这件事,可是他担心这位鲍尔奇也许不像罗伯茨一样喜欢这首诗,也许会觉得达不到发表水平,那样的话斯特拉会失望的。
他要等到这首诗真的登出来后,真能实现,他就会拿给她看。
他不用等很久。过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收到了从纽约寄来的一份《旗帜报》,乔治·鲍尔奇的专栏里,有他写的那首诗,署了他的名字,还有标题:《致斯特拉——一位梅斯镇诗客送给太太的生日礼物》。”
在他的煤气公司生涯里,他第一次提前十分钟下班,几乎一路跑回了家。他太太跟他期望的一样激动。
“可是他干吗说你是个诗客呢?”她问道,“他肯定是从哪儿听说了在麋鹿会2的那个晚上。”
斯蒂芬跟她说了其余的事——罗伯茨怎么预言那首诗会引起杂志编辑的注意,让他们向他约稿,一行一块钱。他还承认他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另外几首诗,需要时便可寄出。
他从办公室带回两首诗,他大声读出来,请她评判:
“1.《莱克沃纳铁路》
莱克沃纳铁路通到哪里?
从泽西城通到布法罗市。
有的火车在梅斯镇停可是很少
多数经过不会停下来
除了八点二十二分的一趟往西开
可是十点十二去泽西城的
才是我们最喜欢的
把你拉到泽西城
从那儿可以坐渡轮或者地铁去纽约城
莱克沃纳铁路有很多货车
有时会晚点
可是货车晚点没什么大不了
对必须等货的人就不一样
梅斯镇的人坐城际列车特别是农民
这样城际列车就抢了莱克沃纳的生意
可是如果你去纽约城或者布法罗
还是要坐莱克沃纳的车
得总而言之说我们感到荣光
梅斯镇就在莱克沃纳铁路上。
2.《关于煤气》
梅斯镇煤气公司的气表有八百个
阿诺德·皮特斯先生是镇上最大的消费者
他在泰勒山上有座大房子
总在开派对谁来都可以。
我们收的钱达每月两千六
每月十号前交还有百分之五折扣。
老板汤森先生觉得有些人是笨蛋
他们不是至少用煤气来煮饭。
至于照明他说好过用电
因为电雷暴会造成停电
要是晚上没电灯照明
就得整夜点蜡烛照明
这几乎称不上做得对头
特别要是家里有人来坐
会问你电是怎么回事。
所以光顾煤气公司吧雷暴影响不到
你们的朋友也没理由说不好。”
对这两首诗,斯特拉赞不绝口,但是又提了点很实用的建议。
“你是在自己坑自己啊,亲爱的。”她说,“比如说关于铁路那首诗,你那样写,是十九行,或者说要是他们真的每行给你一块钱,那就是十九块。可是如果你把每一行重新安排一下,就能几乎翻一番了。”
“你什么意思?”
斯特拉拿过一杆铅笔和一张纸写给他看:
莱克沃纳铁路
通到哪里?
从泽西城
通到布法罗市。
“你瞧,”她说,“你可以把大多数行一分为二,这样赚的就是三十八块,而不是十九块。”
可是斯蒂芬一面想着挣钱,一面又想着艺术,只肯把《莱克沃纳铁路》的行数从十九抻长到三十,《关于煤气》的行数从十七抻长到二十一。
三天后,斯蒂芬收到了一封特快专递。
信上写着:
亲爱的吉尔先生:
九月二日纽约的《旗帜报》上,登了一首题为《致斯特拉》的诗,署的是您的名字。这首诗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如果您已经写了或者将会写出跟那首同样好的诗,敝刊乐于买下,稿酬为每行一美元。
请复函并附上您可能已经完成的任何诗作。
您真诚的,
华莱士·詹姆斯(纽约市《詹姆斯周刊》编辑)
斯蒂芬从未听说过《詹姆斯周刊》,也没注意到这封信上的邮戳盖的是费城,信纸则是费城某家旅馆里的。
他跑回家,把关于铁路和煤气那两首诗装进信封写上地址寄了出去,跟斯特拉激动地稍作商量后,决定辞职。
汤森老爷子第二天上午来到梅斯镇,听到斯蒂芬如此决定后很不高兴,他意识到以他给斯蒂芬的工资,再也请不到别人来干斯蒂芬的活。
“我给你涨到二十四块钱。”他说。
“我不是要求涨工资。我一定要辞职,好全心全意去写我的诗!”
“你的诗?!”
“对,先生。”
“你是说你要以写诗为生吗?”老爷子问。
“对,先生。”
“你会饿死的。”
“埃德加·格斯特还活着呢。”
“我管他活着还是死了。”老爷子说,“今天是二十号,亨特可以连你的活一块儿干上两星期。要是你两星期到头还想回来,我会给你涨到二十三块。”
斯蒂芬打算把他更早以前写的诗润色一下,再写一两首新作,到时便可满足“詹姆斯”的约稿。
但是他发现在已经寄出的两首诗命运悬而未决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写作。决定让旧稿保持原样后,他的新作只是开了个不怎么样的头:
特拉华河
离梅斯镇不太远就到了特拉华河
可是这段河里没有鱼。
河的上一段又窄又浅
不过他们说靠近费城河面要宽阔得多
二十号那天,装有《莱克沃纳铁路》和《关于煤气》的信从纽约退回来了,上面盖了几个戳,还写了字,例如“查无此人”和“地址不详”。
斯蒂芬这才如梦方醒,这是个高明的恶作剧,让他上了当。
伴随着斯特拉的啜泣,他把自己的全部手稿都撕掉了,除了《致斯特拉》,斯特拉藏起来没让他找到。
“汤森先生坐八点半的城际列车来,”他说,“我得去见他。”
“好吧,”斯蒂芬走进办公室后,老爷子说,“我可以再用你,就按你原来的工资,可是别再胡闹了。现在给我去,从哈泼家的女人那儿想办法哄弄点钱出来,她八个月来一个子儿也没掏过了。”
“那种即出式热水器的事,我想跟您谈谈。”斯蒂芬说。
“怎么了?”
“我想建议您别进货,太费煤气了。”
“谢谢你的建议,可是我在海因斯城跟罗伯茨订了几台。我让他往这儿送六台。”老爷子说。
“他会来这儿演示怎么用吗?”斯蒂芬咬着牙说。
“他说他会。”
“我希望他会。”
然而甚至在说话之时,斯蒂芬就意识到自己完全是无计可施。
2 麋鹿会为美国民间(慈善)互助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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