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奥威尔 著
孙仲旭 译
此后七年,从八岁到十五岁,关于这段期间,我记得的主要便是钓鱼。
别以为我别的什么都没干,只是在你回头看很久以前时,有些事情似乎膨胀了,直到大得掩盖住了其他一切。我离开荷莱特大妈的学校到文法学校上学了,背上了皮书包,戴上了有黄条纹的黑帽子,还有了第一辆自行车。此后又过了很久,我有了第一条长裤。我的第一辆自行车是那种一轮固定,一轮能转向的车型,当时很贵。骑下小山坡时,我把脚放在前车把上,让脚蹬嗖嗖地转着。在二十世纪初,这是典型的一景——一个男孩从小山上飘然驶下,头往后仰,脚伸到了空中。我对去文法学校上学心怀恐惧,颤抖不已,因为乔跟我说过校长威斯克斯老头(他的名字应是威克西)让人心惊肉跳的那些事。这个校长没说的,是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小个子,一张脸长得跟狼脸一模一样。他在学校大教室的后面放了个玻璃箱,里面有几根藤条,他经常抽出来嗖嗖抡上一通,很吓人。但是让我吃惊的是,我的学习成绩很不错。我从来没想到过也许我比乔聪明。他比我大两岁,从他会走路起,就开始欺负我。实际上,乔是个不折不扣的笨学生,差不多每星期都要挨一次藤条,直到十六岁,他总是接近全校垫底的位置。第二学期,我在数学这科上得了奖,还有个奖是在某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上,主要跟干花有关,科目名叫作科学。到我十四岁时,威斯克斯提到奖学金和上里丁大学的事。我爸那年头仍对乔和我抱有很大期望,对我上“公学”这件事很热心。我时常听到的说法是我会当个老师,而乔会当个拍卖师。
但是我对学校的事所记不多。后来在打仗时,我曾和属于高等阶层的伙计混在一起。我吃惊地发现,他们对公学里经历过的恶梦般的操练一直忘不掉,要么因此一蹶不振,变得傻不愣登的,要么下半辈子都会跟那种痛苦的记忆做斗争,想把它忘掉。但是我们班上这一群铺主和农场主的孩子们不会。我们上文法学校,并在那儿一直待到十六岁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显示家里不穷。不过学校这种地方,主要还是让人盼着早点离开的地方。我没有那种得忠于母校的多愁善感,对那些灰色老石头,也没什么傻乎乎的感情(一点没错,石头真的很老,那所学校是由红衣主教伍尔西出资修建的)。我们没有校友会,甚至没有校歌。下午不上课的时间,都归自己支配,因为做游戏并不是非得参加,我们都能避则避。我们穿背带裤踢足球,尽管披一条肩带才被认为是打板球的合适装束,可我们穿着平时的衬衫和裤子打板球。我真正喜欢玩的,只有三柱门板球比赛,我们课间休息时经常在铺着石子的校园里玩,用的是包装箱木板做成的球棒,还有打几天就完蛋的板球。
我现在还记得大教室里的气味:一种墨水、灰尘加靴子的气味。校园里有块当垫脚石用的石头,我们在上面磨小刀。学校对面的小面包店里卖一种切尔西小圆面包,比现在的切尔西小圆面包大了一倍,我们叫它“拉迪巴斯特”,价钱是半个便士。学校里别人做的事我一件也没落下。我把我的名字刻在一张课桌上,并因此挨了一顿藤条——这种事只要被逮到,总是要被抽一顿,但是刻下自己的名字可以说成了规矩。我曾把手指沾上墨水,咬指甲,用笔竿做飞镖,玩康克戏, 传播黄色故事,学会了自慰,起哄语文老师布娄厄老头儿,还把小威利·塞米恩欺负得晕头转向。威利·塞米恩的爸爸是个承办丧事的,他有点傻不愣登,跟他说什么他都信。我们最喜欢玩的恶作剧,就是要他去买一些不存在的东西,都是老一套——半份面值为一便士的邮票、橡皮锤子、左手用的螺丝刀,一罐条纹漆等,可怜的威利每次都信以为真。有天下午我们算是开够了心:我们把他放进一个浴缸,叫他拎着把手把自己提起来。他最后进了精神病院,可怜的威利。但是,只有放假才真正过得有意思。
那年头还有些好玩的事情可做。冬天时,我们会去借一两只雪貂——我妈从来不允许乔和我在家里养,她称之为“恶心人的臭东西”——然后一个挨一个农场去问能不能让我们进田里捉老鼠。他们有时候让,有时候叫我们快滚蛋,还说我们比老鼠还要麻烦几分。深冬时,人们用脱粒机打粮食时,我们会跟着机器帮忙把老鼠打死。有年冬天,肯定是一九零八年,泰晤士河泛滥并结上了冰,结果我们溜了几星期的冰,哈里·巴恩斯在冰上把锁骨摔骨折了。早春,我们用灌了铅的木棍找松鼠打,后来是掏鸟窝。我们当时的理论是小鸟不会数数,只需要留下一只鸟蛋就行了,可那时的我们是残忍的小野人,有时候我们干脆把鸟窝捅下来,然后把鸟蛋或者小鸟踩烂。癞蛤蟆产卵时,我们还有种玩法:逮到癞蛤蟆后,把自行车打气筒的气嘴从它屁股那头塞进去打气,直到把它打爆为止。男孩儿就是那样,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夏天时,我们会骑自行车到伯福德坝上去洗澡。锡德·拉夫格鲁夫的堂弟沃利淹死是在一九零六年,他被缠进水底的水草里,用拉钩把他捞上来后,他的脸色是乌青的。
然而什么都比不上钓鱼。我们去布鲁厄老头儿的池塘去了很多次,钓到了小鲤鱼和丁鱥,有次还钓到一条吱吱叫的泥鳅。另外还有几个给牛饮水的池塘,星期六下午我们走路就能走到。不过有了自行车后,我们开始去伯福德坝下面的泰晤士河里钓鱼,跟在饮牛池塘里钓鱼相比,好像更有长成大人的感觉,那里也没有农场主来赶我们,而且泰晤士河里有特大个的鱼——可是据我所知,没听说有谁钓上来过。
我对钓鱼感觉很奇怪——现在我还有这种感觉,真的。我不能自称钓客,我这辈子还从来没钓到过二英尺长的鱼,而且有三十年时间,我也没有再握过鱼竿。然而我回头想起我八岁到十五岁这段时光时,好像都是围绕着去钓鱼的日子,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我现在还记得每天钓鱼的日子,还有每一条钓到的鱼。要是我闭了眼睛去想,没有一个饮牛池塘或是回水处的样子我记不起来。我能写一本有关钓鱼技术的书。还是小孩时,我们用不起什么钓具,太贵了,而且我们一星期三个便士(是那年头我们的零花钱)的绝大部分都去买糖果和“拉迪巴斯特”了。很小的小孩儿一般用弯大头针钓鱼,因为钝,所以没多大用。把一根缝衣针放在蜡烛火上烧,然后用一对钳子弯好的鱼钩倒是很好用(当然没倒刺)。那些农场上的小伙子会用马鬃编线,几乎跟羊肠线一样好用。单用一根马鬃也能钓到小鱼。后来,我们有了两先令一根的鱼竿,甚至有了各种鱼线卷。天哪,我往华莱士铺子的橱窗里盯着看可不是有多少个钟头!甚至那几把点四一零口径的枪和娱乐用手枪也比不上钓具能让我兴奋之极。我拣到过一本加米奇公司的商品目录——我想应该是从垃圾堆里拣的,我把它研究得就好像它是《圣经》!甚至到现在,我还能告诉你所有关于羊肠线钓丝替代品、加固鱼线、利姆里克钓钩、木鱼槌、取钩器、诺丁汉鱼线的所有详细说明,还有天晓得多少别的技术细节。
然后就是我们用过的各种鱼饵。我们家的铺子里总是有足够的黄粉虫,用着不错,但还不是特别好。绿头大苍蝇的蛆更好,不过要向卖肉的格拉威特老头儿求上一求才能弄到。我们一伙经常是用抓阄或点兵点将的办法决定谁去开口,因为格拉威特对这种事向来一点儿也不随和。他是个脸上疙疙瘩瘩的大块头老帮子,说话声音就像看家猛狗一样,他叫起来时——他经常那样对小孩儿叫——他的蓝色围裙上的刀啊铁器什么的丁当作响。被选中的人进去时,手里拿一个空的糖浆罐,四处晃悠着,一直等到顾客都走了,才低声下气地跟他说:
“求求你了,格拉威特先生,你这儿今天有没有蛆?”
通常他会咆哮起来:“什么?!蛆?我的铺子里会有蛆?几年没见过了,你以为我这儿养苍蝇?”
他那儿当然有苍蝇,而且无处不在。他经常用一根头上绑块皮革的棍子对付它们,拿着伸到很远的地方,把苍蝇拍个稀巴烂。有时只能空着手走人,但是通常他会在你就要走时向你喊道:
“听着!你去后院看看,找得仔细的话,兴许能找到一两只。”
可是在那儿,常常到处能找到一窝窝的蛆。格拉威特的后院闻起来像是战场,那年头卖肉的还没有电冰箱。要是把蛆放在锯末里,存活时间会长一点。
黄蜂蛹不错,只是不容易穿上鱼钩,除非把蜂蛹先烤一下。谁要是发现一个黄蜂窝,我们会在夜里出去把松节油倒进去,然后用泥巴堵住洞口。第二天,黄蜂就会死光,然后就可以挖出蜂窝,把蜂蛹掏出来。有次出了岔子,不知道是松节油灌错洞还是怎么样,捣掉泥塞时,里面关了一晚上的黄蜂嗡的一声全飞了出来。我们被蜇得还不算厉害,只可惜旁边没人拿秒表给我们掐一下时间。蚂蚱差不多是能找到的最好的鱼饵,特别是钓白鲑。钓鱼时把蚂蚱穿在鱼钩上,也不用鱼坠,只用在水面上左点一下,右点一下——那被称为“点水钓法”。但是只能逮到两三只蚂蚱。绿头大苍蝇也他妈难逮,那是钓鲮鱼的最佳鱼饵,特别在晴天时,要尽量把苍蝇活着穿上鱼钩,那样就会扭动。白鲑甚至吃黄蜂,不过把活黄蜂穿上鱼钩倒是个考验人的活。
天晓得另外还有多少种鱼饵。面包糊是用旧布裹着白面包,然后加水挤成,还有奶酪糊、蜂蜜糊,还有里面有茴香种子的面糊。煮过的麦粒钓鳊鱼不错,钓虾虎鱼用游丝蚯蚓很好,可以在陈年旧粪堆里找到。里面还能找到另外一种小蚯蚓,身上有条纹,气味像地蜈蚣一样,钓鲈鱼上佳。一般的蚯蚓钓鲈鱼也不错,但是一定要把蚯蚓放在苔藓里,可以保持新鲜不死,在土里保存就会死掉。牛粪上捉到的黄苍蝇钓鳊鱼很棒。据说有人用一颗樱桃就能钓到白鲑,我见过有人用圆面包里的葡萄干钓到一条斜齿鳊。
那年头,从六月十六(钓淡水鱼季节从那天开始)一直到仲冬,我的口袋里很少不带着装有虫子或是蛆的罐头瓶。为这件事,我跟我妈斗争过几次,最好她让步了,钓鱼不再属被禁止之列,我爸甚至在一九零三年作为圣诞节礼物,送了我一根值两先令的鱼竿。乔刚满十五岁就开始追女孩,打那以后就很少去钓鱼,他说那是小孩子玩的把戏,但是仍有其他五六个跟我一样,对钓鱼狂热。老天,钓鱼的日子可真带劲儿!在那些个又潮又热的下午,坐在大教室里,我趴在课桌上,听布娄厄老头儿尖着嗓子讲谓语、虚拟语气和关系从句什么的,可我的全部心思,飞到了伯福德坝附近的回水处,那里有绿色的池塘,鲮鱼在里面游来游去。还有下午茶以后骑着自行车争分夺秒地先冲上查姆福特山,然后冲到河边,趁天还没黑钓一个钟头。那些宁静的夏日傍晚,坝上的轻轻溅水声,鱼上到水面时的清脆水花声,能把人活吃了的蠓虫,还有一群群鲮鱼绕着你的鱼钩游,可就是一直不咬钩。鱼在成群游着,看到黑脊背的鱼,我心里激动异常,盼望着,祈祷着(没错,真的在祈祷)其中有一条会改变主意,在天还不太黑前咬住鱼饵。然后,总是“再钓五分钟”,接着是“顶多再钓五分钟”,直到只能推着自行车回到镇上,因为警察托尔勒在暗里巡查,被逮到没灯骑车,就会“吃罚”。有时在放暑假时,我们会带着煮鸡蛋、面包、黄油和一瓶柠檬水去钓上一整天,钓一会儿鱼,然后洗澡,然后再钓,有时候我们的确钓到鱼了呢。晚上回家时手全脏了,肚子饿得会把剩下的面包糊吃掉,还带回三四条裹在手帕里的鲮鱼,又腥又臭。我妈总是不肯做我带回家的鱼。除了鳟鱼和鲑鱼,她完全不认为河里的鱼能吃,称之为“恶心人的泥玩意儿”。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没能钓到的鱼,特别是星期天下午顺着河边的拖船道走路时,经常能看到一些特大个的鱼,而手里刚好没拿鱼竿。星期天不让钓鱼,甚至泰晤士河管理委员会也不允许。星期天,我必须穿着厚厚的黑套装,戴着能把脖子锯掉的伊顿领子,然后去“好好散下步”。有个星期天,我在浅水里看到一条尖嘴梭鱼,一码长,正在那儿睡觉,我差点用石头打中了它。有时候,在那些绿色池塘里靠近水草边的地方,会看到一条巨大的泰晤士鳟鱼从容游过。泰晤士河里的鳟鱼能长成特大的个儿,可事实上从来没人钓到过。听别人说,有个真正的泰晤士河钓客——就是那种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儿,一年四季裹着外套,坐在轻便折凳上,带着二十英尺长,用以钓斜齿鳊的鱼竿——说只要能钓到一条泰晤士河的鳟鱼,他情愿减一年阳寿。我不会怪他们无能,我现在完全明白他们的意思,而且比那时候还要明白。
当然也有别的事:我一年内长高了三英寸,穿上了长裤子,在学校得了几个奖,上坚信礼课,讲黄色故事,开始爱上读书,迷过养白鼠、木工细雕和集邮等,然而我记得的总是钓鱼。夏天的白昼,平坦的河边草地,远处的蓝色小山,回水处上方的柳树,其下的池塘有点像是深绿色玻璃。夏天的晚上,鱼儿打破水面,欧夜鹰在头顶盘旋,晚紫罗兰和拉塔基亚烟草的气味。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非想表达童年是有诗意的那种玩意儿,我知道那只是瞎扯淡而已。波提欧斯老先生(我的一个朋友,是个退休老师,以后我再详细说说他)在关于童年的诗意方面很博学。有时候他拿书念给我听,华兹华斯,露西·格雷,“曾几何时,草地树林”——诸如此类。不用说,他自己没小孩儿。事实上无论从哪方面说,小孩儿都跟诗沾不上边,他们无非是野性十足的动物,但在自私程度上,却远远超过了动物。一个男孩儿不会对草地、果园什么的感兴趣。他从来不会看一眼风景,对花儿不屑一顾,对植物也是识这一样不认那一样,除非植物在某方面对他有影响,比如说好吃。杀生——这可能是男孩儿的生活里最接近诗的一面了。一天二十四个钟头,他们似乎有种与众不同的活力,投身于某些事情中的力量,好像长大成人后,就再也无法投身那些了。还有面前的时间无穷无尽,以及不管你做什么,都可以永远不变做下去的感觉。
我是个长相难看的小男孩儿,黄油色头发,除了前额的一束,总是理得很短。我不会把我的童年理想化,跟许多人不一样,我一点也不想返老还童。我喜欢过的东西绝大多数现在我只会毫无兴趣。就算我再也看不到板球,也不会有所谓。如果有一担糖果,我也绝对不会有什么欣喜感。但对钓鱼,我仍然有,而且总是有那种独特的感觉。没说的,你会觉得这真他妈傻,可是甚至到了现在,我的确还有一点点幻想能再去钓鱼,而现在的我是个胖子,四十五岁,两个孩子,有座位于郊区的房子。为什么?因为说起来,我的确还对童年有点多愁善感——不单是对我自己的童年,而且是对我自己在其中成长起来的那种世事氛围,我想现在也即将一去不复返,而钓鱼不知怎么,成了那种世事氛围的典型代表。一想到钓鱼,就想到不属于现代社会的一些东西。想着能在柳树下,在宁静的池塘边坐上一整天——而且那种可以坐在旁边的宁静池塘能够找到——这种想法本身就属于战前,有收音机前,有飞机以前,有希特勒之前的。甚至那些英格兰淡水鱼的名字也有种平和的味道:斜齿鳊,红眼鱼,鲮鱼,鲌鱼,鲃鱼,鲷鱼,鮈鱼,尖嘴梭鱼,白鲑,鲤鱼,丁鱥等等。这些都是实有所指的名字,想出这些名字的人没听说过机关枪,没有生活在害怕被炒鱿鱼的恐惧中,或是把时间都花在吞阿斯匹灵上,或是去看电影,想着怎样才能躲开集中营。
我怀疑现在还有人钓鱼吗?伦敦方圆一百英里内的任何地方都无鱼可钓。运河边上,有那么几间死气沉沉的钓鱼俱乐部,一间挨一间。百万富翁在苏格兰旅馆旁的私有水域里钓鳟鱼。用人造假苍蝇钓人工养鱼,那有点自命不凡的味道。可是谁还能在磨坊外的水道里,或是护城河,或是饮牛池塘里钓到鱼?英格兰的淡水鱼都哪儿去了?我还是小孩儿时,每个池塘、每条溪流里都有鱼。如今,所有池塘都没了水,小溪不是被工厂里排出的化学品毒化,就是里面扔满了锈铁罐和摩托车轮胎。
关于钓鱼,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从未钓到的鱼,我想这很正常。
差不多在我十四岁时,我爸给荷吉斯老头儿做了一件好事,他是宾非尔德大屋的看管人。什么好事我忘了——好像是给了他一点药,治好了他的家禽的寄生虫病,要么是别的。荷吉斯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儿,但他知恩图报。此后不久有一天,他到铺里买喂鸡谷时,在门外碰到我,就用他那种粗鲁的方式拦住我。他的脸像是用一块树根刻出来的,牙掉得只剩下两颗,黑褐色,还很长。
“嗨,小伙子!你钓鱼,是吧?”
“是。”
“想着你也是。听着,你要是想,可以把你的钓鱼家伙带着,到山后面的池塘里试试。里面有很多鳊鱼和小梭鱼。我说的,你可别跟别人说,来的时候也别带别的小崽子,要不我会抽烂他们的背。”
说完,他就背着那袋喂鸡谷一拐一拐地走了,好像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太多。第二个星期天,我装了满满一口袋虫子和蛆,骑自行车去了宾非尔德大屋,去小屋找荷吉斯老头儿。到那时,宾非尔德大屋已经空了十几二十年,它的主人法莱尔先生受不了住在那儿,也没有或者不愿意把它出租。他靠农场的交租住在伦敦,而把房子和这一片地方都撒手不管。所有围栏全变成了绿色,正在腐烂,庭园里长满荨麻,种植园里的东西长得像是丛林。甚至花园也变回了草地,只有几处长得歪歪扭扭的玫瑰花丛说明花圃以前在哪儿。那座房子却漂亮得很,特别从远处看。它是座有柱廊和竖长窗户的白色大屋,我想它建于安妮女王在位时,建造它的人应该去过意大利。要是我现在还能去,大概有点兴趣在一片荒烟野草中走一走,想着那里曾经的生活场景,还有建造的人,他们之所以建了这种地方,是因为他们幻想好日子永远过不完。我还是个小孩儿时,却不曾多看一眼大屋或那个地方。我终于找到荷吉斯老头儿,问了去池塘的方向。他刚吃完饭,还有点暴躁。那个池塘在大屋后面,大约有几百码远,完全隐藏在山毛榉树林中,可它是个很大的池塘,几乎是个湖,差不多有一百码长,五十码阔。它令人震惊,即使我才那么小,即使我还在那个年纪,就已经感到震惊了,震惊的是发现在离里丁十二英里,离伦敦也不超过五十英里的地方,竟有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独自一人在那地方的感觉,就算身处亚马逊河畔也不过如此。那个池塘被巨大的山毛榉树围了一圈,有段地方树长得靠近水边,在水里映出倒影。树林的另一边是片草地,中间有块凹地,长着一丛丛野薄荷。池塘的一处尽头有间木船屋,正在灯芯草中腐烂着。
池塘里有很多鳊鱼,不大,差不多四到六英寸长。时不时能看到其中有一条半翻转身子,在水面下闪着光,颜色是有点泛红的棕色。里面也有些尖嘴梭鱼,而且肯定是大梭鱼。我从来没看到过,但是有时候,会有那么一条正在水草里晒太阳时,转过身像块砖头一样啪的一声蹿进水里。想钓到是妄想,可是不用说,我每次去那儿都会试试。我试过用在泰晤士河里钓到的鲮鱼和小鲤鱼——放在果酱瓶里养着。我甚至试过用小片铁皮做的旋式鱼饵,可那些梭鱼已经吃鱼吃饱了,所以不会咬钩,反正就算会,也会把我的不管什么钓具都扯断。每次从那个池塘回来,我总能钓到至少十几条小鳊鱼。有时在放暑假时,我会去那儿待上一整天,带着我的鱼竿和《好伙伴》或者《英国旗》什么的,我妈给我准备了裹在一起的一大块面包和奶酪。我钓了几个钟头后,会躺在草地上的凹处看《英国旗》。后来,面包糊的气味和某处的鱼跳声又会让我变得激动欲狂,就再回到水边钓一阵子。如此这般,夏天的一天就过去了。但最棒的,是可以一个人独处,完全独处,尽管离大路才不过几百米远。我那时已经刚好到了那种岁数,知道偶尔一个人独处也不错。周围全是树,感觉好像这个池塘是我一个人的,除了水里鱼的动静和头顶飞过的鸽子,没有什么干扰。但是,在去那儿钓鱼的两年间,我不知道有多少次真的去成了?不会超过十几次。从家里去那里有三英里,最少要搭上整个下午。有时候是因为别的事,有时候想去却下雨了。你也知道,世事无常啊。
有天下午,鱼不咬钩,我开始去离宾非尔德大屋最远的池塘那端探上一探。池塘里的水有点溢出来,变成了沼泽地,要想过去,还得在黑莓灌木丛和从树上掉下来的烂树枝里闯出一条路。我费了老大的劲儿走了差不多五十码,突然,我到了一片开阔地,看到了另一个池塘,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池塘。它是个小池塘,阔不超过二十码,因为上面垂着树枝,水的颜色很深。然而很清澈,深不可测,往下能看十到十五英尺深。我来回转悠了一会儿,像个男孩通常那样,因为闻着潮湿和腐烂的沼泽气味而感到心旷神怡。就在那时,我看到一样东西,让我几乎跳了起来。
那是一条个大无比的鱼,我说它个大无比,可不是夸张。它几乎像我的胳膊那样长,它在深深的水下横游过池塘,然后成了个黑影,消失在那边更黑的水里。我的感觉仿佛有一柄利剑刺穿了我的身体。它比我以前见过的最大的鱼——不论死活——还要大得多。我屏着气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条体粗个大的鱼从水里游过,然后又是一条,然后又是贴得很近的两条,整个池塘里全是。我想是鲤鱼,有一点可能是鳊鱼或者丁鱥,但更有可能是鲤鱼,鳊鱼或丁鱥长不到那么大的个儿。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有段时间,这个池塘跟那一个是连在一起的,然后连接的溪流干掉了,树木把这个池塘围了起来,就这样,它被忘掉了。这种事情偶尔会发生,某个池塘不知怎么就被忘掉,几年几十年过去了,从来没人在里面钓过鱼,鱼就长成了不一般的大个儿。我看到的那些大家伙可能有一百岁了,除了我,这世界上再无一人知道它们在那儿。极有可能有二十年了,从来没谁像我这样往池塘里细看,很可能就连荷吉斯老头儿和法莱尔先生的管家也忘了有这么一个池塘。
唉,你能想象到我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单单是看着,已经把我勾引得受不了。我赶紧跑回原来那个池塘边,把我钓鱼的东西全收拾起来,用这些去钓那些大家伙是没用的,会被它们像扯头发丝一样扯断,可是我不能再钓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鱼了。看到那条大鲤鱼,让我胃里有了种感觉,像是要呕吐似的。我骑上自行车,一溜烟下山回家。对一个男孩儿来说,这是个极其美妙的秘密。那儿有个深色池塘隐藏在树林里,个头特大的鱼在里面畅游——那些鱼从来没被钓过,会一口吞上为它们送上的第一个诱饵,问题只是得用能拉上来的结实鱼线。我已经全计划好了。那怕从铺子的放钱抽屉里偷钱,我也要去买一套能钓它们的钓具。不管怎么样,天晓得会怎样做,我会拿半克朗去买钓鲑鱼的丝制鱼线,还有粗羊肠线或是加固鱼线和五号鱼钩,然后再去,带着奶酪、蛆、面包糊、黄粉虫、小蚯蚓、蚂蚱还有其他每种鲤鱼会注意,但是能要它命的诱饵。就在下个星期天,我会再去试试钓几条上来。
但是到头来,我从来没有回去过,没有人人能真的做到。我从来没有从抽屉里偷钱或者买了钓鲑鱼的线,或是试着去钓那些鲤鱼。几乎紧接着那时候,冒出来一些事情,让我无法按计划去做。如果冒出来的不是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世事无常啊。
我当然知道,你会想着那些鱼的个头是我夸张出来的。你很可能觉得不过是一般个头的鱼(就说是一英尺长的吧),却在我的记忆里越长越大。不是这样的,人们会就他钓到的鱼说谎,对钓到又脱了钩的鱼更是如此,可我从未钓到过其中一条,甚至没试过,我没有说谎的动机呀。我跟你说,它们真的是个大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