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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来透口气》第二部第十章

 

乔治·奥威尔 著

孙仲旭 译

 

当时我住在伊灵区的一间包膳食的宿舍里。岁月滚滚前行,或者说往前爬行。下宾非尔德几乎被我置之脑后。我是那种在城里上班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早上抢着赶八点一刻的火车,谋算别人的工作。我在公司里颇受重用,对生活也比较满意。那种战后追求成功的热潮也多少感染了我。你也记得都是怎么说的:政经计划,闯劲,坚毅,胆量,不出人头地就被淘汰,天高任鸟飞,是金子总会闪光等等。杂志上的广告画了一个伙计被老板拍肩膀,还有某个年富力强、能大把搂票子的经理级人物将其成功归因于函授课程。好笑的是我们都相信了,就连我这样的人也是,而那些对我可是一点也没用。因为我既不是干劲冲天,也不是个一蹶不振的人,从本质上说,我不会成为那两类人。可那就是当时的时代精神。出人头地!把握机会!看到谁倒台,在他爬起来之间赶紧再踹他几脚。不用说,这是在二十年代初,战争的后遗症已经消退,大衰退还没到来,而到来时,会要了我们的老命。

 

我是布茨图书馆的A级会员,去过门票为半克朗的舞会,还是本地网球俱乐部的会员。你也知道新兴郊区的那种网球俱乐部——小小的木亭子和高高的铁丝网,穿着做工很差的白色法兰绒衣服的伙计蹦来跳去,模仿上等人喊“十五比四十”和“得优势分!”,但是不算太过分。我学会了打网球,舞跳得不差,跟女孩相处也挺好。我快满三十岁了,红脸膛,黄油色头发,相貌不算太坏。在那年头,你要是打过仗,就能让你多一分优势。无论在那时还是现在,我从来没在外表上被人当作上等人,可是另一方面,你大概也不会把我当成乡镇上的铺主之子。在像伊灵区这样很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我也能混得不差。在这里,办公室雇员阶层和普通专业人士阶层混杂在一起。我就是在网球俱乐部里碰到希尔达的。

 

当时,希尔达二十四岁。她个子小,身材单薄,是个胆怯的女孩。她长着黑头发,姿态优雅。因为她的眼睛很大,让她很像兔子。她是那种一贯说话很少的人,这种人会在别人说话时偶尔插一句,给别人的印象是她一直在聆听。真要让她说什么时,总是那句:“哦,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总是同意最后发言那个人的意见,不管是谁。打网球时,她动作很优美地跳来跳去,打得也不算差。可是不知怎么,她有种无助加上小孩子的气质。她姓文森特。

 

你要是成了家,总有些时候你会自言自语:“我他妈干吗要结婚?”天晓得关于希尔达,我这样说了有多少次,太频繁了。再说一次吧,回头看看经过的十五年,我到底干吗要娶希尔达?

 

当然,部分原因是她年轻,而且说起来,她还很漂亮。除此之外,我只能说是因为她的家庭背景跟我的完全不一样,我要想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很困难,只能先娶了她,然后才能了解她,而如果我娶了比如说爱尔西·沃特斯这种女孩,事先我就知道是跟什么样的人结婚。希尔达属于那种我只是道听途说知道一点的阶层:贫困的官员家庭。她们家过去几辈人里出过当兵的、水手、传教士、驻印度的英国官员等等。她家从来没钱,可是另一方面,她们家也从来没人从事过我认为是工作的营生。随你怎么说,那多少给人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你要是像我这样,属于虔敬上帝的铺主阶层,属于去低教会派教堂、用下午茶的阶层你就会理解。我现在不会有向往的感觉,可当时的确是。别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说娶了希尔达,是因为她属于柜台那边由我为他们服务的阶层,想着去攀高枝,而只是因为我不理解她,所以对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有一件事是我当时肯定不了解的,那就是对这种家里一贫如洗的女孩来说,随便哪个男人都愿意嫁,为的只是脱离那个家庭。

 

不久希尔达就带我去她家见她的家里人。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在伊灵区,有个不小的侨居过印度的英国人聚居地。那真像是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对我来说,算是大开眼界。

 

你知道那种侨居过印度的英国人家里是什么样吗?一踏进这些人的家里,你绝对不会想着外面的街上是英国,是二十世纪。你一跨进前门,就算到了印度,到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你也知道那种摆设:刻花柚木家具,铜制烟灰缸,墙上落满灰尘的老虎头盖骨,特里其雪茄,又红又辣的泡菜,戴着硬壳太阳帽伙计的发黄照片,指望你能理解其意思的兴都斯坦语单词,没完没了的猎虎轶事和一八八七年在浦那某某对某某说过的话等等。那是他们所创造的,可以说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小世界,就像医学上说的囊肿。当然,在我看来,一切都很新奇,从某些方面来说,还趣味盎然。希尔达她爸爸老文森特不仅去过印度,还去过别的稀奇古怪的地方,是婆罗洲还是沙捞越州,我忘了是哪一处。他长相普通,头发全无,长长的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他一肚子关于眼镜蛇和围腰布的故事,据他说,他在一八九三年,是某个地区的税务官兼地方行政长官。希尔达她妈妈面无人色,刚好跟墙上挂的退色照片一样。她家还有个儿子,叫哈罗德,在锡兰当什么官员,我第一次遇到希尔达时,他在家休假。她家的房子是那种灰黑色的小房子,位于伊灵区的偏僻街道上,里面总有特里其雪茄的气味,到处是长予、吹箭筒、铜饰和野兽头骨等,让人几乎挪不动脚。

 

老文森特于一九一零年退休,从那时起,他们老两口在精神和身体上都没什么活动了,跟两只螺一样。可是在那时,我对她们家出过少校、上校甚至还出过一个上将这点朦朦胧胧有些向往。我对文森特一家以及他们对我的态度,有趣地说明了人们跟自己阶层以外的人打交道时,会怎样把自己变得愚蠢。把我放在一群商界人士当中——不管是公司经理,还是商品旅行推销员——我看到这些人时,会判断得八九不离十,然而我完全没有跟官员—吃租者—传教士阶层的人打过交道,对这些败落的、被社会所弃的人,我有种向其顶礼膜拜的冲动。我把他们看做在社会和智识上比我高的阶层,另一方面,他们把我错当成冉冉上升的年轻商界中人,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大把大把搂票子。对他们那种人,“商业”,无论是从事海事保险还是卖花生的,都黑古隆冬、秘不可测。他们只知道只要跟挣钱有关,都很庸俗。老文森特经常语气生动地说我“在商业界”——我记得有次他一时漏嘴,说成了“在做买卖”——显而易见,他并未领会到在商界当雇员和自己做生意有何区别。他朦朦胧胧有种观念,就是我“在”飞火蛇保险公司,早晚我会一路被提拔,直到当上一把手。我觉得可能他自己脑子里有这么一种想法,就是在将来某一天,他会伸手向我要上五镑钱。哈罗德肯定这么想过,我从他眼神里就看出来了。事实上,即使我如今的收入就这么一点,哈罗德还活着的话,我大概还会借给他钱,好在我们结婚后没几年他就死了,得了伤寒什么的。老文森特夫妇也死了。

 

我跟希尔达结了婚,从一开始就搞砸了。那你为什么要娶她?你会问。可是你为什么跟你老婆结婚?这种事谁都会碰到。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结婚后头两三年里,我正儿八经想过把希尔达干掉。当然,实际上这种事情谁都不会干,只是让人喜欢想想而已,再者说,那些干掉老婆的伙计到总会落网。不管你如何聪明地编造不在场证据,他们总一清二楚知道是你干的,不管怎么样,他们会归结到你身上。如果哪个女的给宰了,她丈夫总是头号嫌疑人——这也能让你多少了解一点人们对婚姻的真正看法如何。

 

时间一长,什么都习惯了。过一两年,我不再想着要干掉她,而是开始琢磨起她来,琢磨而已。有时候,在星期天下午或在平时我上班回来的晚上,我会脱鞋不脱衣服躺在床上琢磨女人,长达几个钟头。琢磨她们怎么会那样,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她们那样行事是不是故意的等等。女人结婚后马上变得不可收拾,速度之快让人吃惊不已,似乎她们铆足劲儿,就为的是结婚这一件事,在礼成的那一刻,她们就像已经撒下种子的花朵,蔫掉了。但真正让我失望的,是流露出的对生活提不起精神的态度。如果婚姻是桩明摆着的骗局——如果那个女人把你诱入其中后,就转过身说:“听着,你这个杂种,我算是逮着你了。今后你得给我干活,我可要去享受一把哩!”——我倒不会介意,可一点也不是这样。她们并不想享受一把,她们只是想能快则快地跨入中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男人拖上圣坛后,她就好像放松下来了,所有青春、容貌、活力和生活乐趣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希尔达就是这样。这就是那个曾经长得漂亮精致的女孩,在我眼里——事实上我刚认识她时,她的确如此——曾是比我更优秀的人物,但过了才三年左右,她就定型为一个意志消沉、了无生气的过时中年人物。我不否认她之所以变成那样,部分原因在我,但是不管她跟谁结婚,结果都会完全一样。

 

希尔达所缺少的——结婚后一星期我就发现的——是生活情趣,不会因为一件事有趣而对它感兴趣。对她来说,因为喜欢才去做什么的想法很难理解。通过希尔达,我才头一次了解到这种败落的中产阶级家庭究竟是什么样。关于他们,最基本的事实是他们的全部活力都被缺钱这件事榨干了。在那种家庭里,依靠微薄的退休金和年金——也就是说,所依靠的进款从来有不会增长,通常还会越来越少——那种对贫困的感觉,决不浪费,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做法比任何农场干活的家里还要过分,更不要说跟我们这种家庭比起来了。希尔达经常告诉我她记得的第一种感觉,就是买什么都没钱的痛苦。不用说,在那种家庭里,孩子都到了上学年龄时,正是经济最拮据的时候。结果这些孩子,特别是女孩子,长大后都有着根深蒂固的观念,即人活着总是大不易,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才是本分。

 

一开始,我们住在一间狭小的公寓里,靠我的工资也能凑和过。后来我被调到西布莱奇里分公司后,情况好了些,希尔达的态度却仍是那样,总是说着关于钱的操心话,叫人听着难受!牛奶账单!煤账单!我们俩过了一辈子,总是在听她那“下星期我们一家人就要进济贫院了”的老生常谈。一般说来,希尔达并不小气——在这个词的通常意义上——也根本不自私。但甚至在我们刚好有那么一点闲钱时,我也难得能劝动她去给自己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她有种感觉,就是你应当让自己时时为缺钱而忧心忡忡,要从本分出发,制造出一种痛苦的气氛,我做不来。我对钱的态度更像那些一无所有者。日子是让人过的,如果下星期会有大麻烦——咳,下星期还早着呢。真正让她震惊的,是我拒绝操心这一事实,她总是在对我说:“可是乔治呀!你好像还没意识到!我们一点钱都没了!这很严重!”她喜欢这事那事“严重”而惊慌失措。近来,她有了种小把戏。在她忧心忡忡说着什么事时,会稍稍把肩膀耸起来,手抱在胸前。要是把希尔达每天所说的话都列出来,你会发现有三句会是并列第一:“我们买不起”,“这个买得很划算”和“我不知道钱从哪儿来”。她干什么事都是从反方面原因出发:她做糕点时,不会想着糕点如何,而只会想着怎样节省黄油和鸡蛋;我跟她睡觉时,她想的全是怎样避免怀上小孩;她去看电影,会一直为票价心疼肉疼,愤慨不已。她的持家之道,全部重心都在于“东西用到不能用止”和“对付着用”,就是我妈见了也会大惊失色。另一方面,希尔达绝对不是个势利小人,她从来没因为我不是个上等人而瞧不起我。与此相反,在她眼里,我的习惯太过贵族气了。我们每次去茶室,总免不了压着嗓子大吵一架,只因为我给女服务员的小费太多了。很奇怪的是,在过去没几年里,在见识上,甚至在外表上,她变得比我还要中低阶层化一些,绝对如此。当然,她“攒钱”的事业从来置不下什么,从来不会。我们跟艾里斯米尔路上的别人生活得一样好或者一样差。但是她一刻不停地操心煤气费账单、牛奶账单、黄油的吓人价格、孩子们的靴子和学费等等,总是没个完,可以已经成了她玩的一个游戏。

 

我们在一九二九年搬到了西布莱奇里,第二年开始买下艾里斯米尔路这座房子,就在比利出生前不久。被任命为巡视员后,我有更多时间离家在外,这给了我更多机会接近别的女人。当然,我不忠过——我不是说一直如此,但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很奇怪,希尔达吃醋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考虑到这种事对她意义太小,我原以为她不会介意。就像所有吃醋的女人一样,她有时表现出的诡计让我觉得不可能是她想出来的。有时候,她拿获我的方式让我几乎相信有心灵感应一说,不过她在我有那事没那事时,总是一样怀疑我,我多少说来总是被怀疑。老天作证,过去几年——总之在过去五年里——我可够清白了。你要是胖得像我这样,想不清白都难啊。

 

但是总而言之,我认为跟艾里斯米尔路上一半左右的夫妇比起来,我和希尔达相处得不会比他们更糟糕。有过几次我想过分居或者离婚,但是在我们这一行不会那样做,负担不起。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你多少会放弃了斗争。如果已经跟一个女人过了十五年,没有她的日子难以想象,她是生活秩序中的一部分。我敢说,你可能对太阳、月亮都有理由看不顺眼,可是你真的想把它们换掉吗?再说还有孩子,孩子是“纽带”,人们这样说,要么说是个“结”,可就不说是铅球加镣铐。

 

这两年,希尔达有了两位肺腑之交,一个叫威勒太太,一个叫明斯小姐。威勒太太是个寡妇,我推测她对男性深恶痛绝。如果我进屋的次数多了,我能感觉到她好像不情愿得浑身发颤。她是个没多少颜色的小个子妇女,这会让人心生好奇,猜想她浑身上下是否全是那种灰白的尘土色,她却浑身是劲。她对希尔达影响不好,因为她有着同样的“攒钱”和“东西用到不能用为止”的热忱,方式却有点不同。她这个人别有想法,认为总可以不掏钱享受一把。她老是在打听哪儿有大减价和免费娱乐。对这种人来说,是不是真的想买什么倒他妈无关紧要,问题只是要买得便宜。大商店清仓处理货物时,威勒太太总是排队排在头一名。她最得意的,就是在各个柜台之间拼搏一天后,什么也没买走出来。明斯小姐跟她们很不一样,她是个悲惨的典型。可怜的明斯小姐。她又高又瘦,有三十八岁左右,头发颜色黑漆漆的,脸保养得很好,有种易于轻信人的表情。她靠着某种微薄的固定收入生活,年金之类,我猜想她是西布莱奇里发展成郊区前,还是个小农村镇子时那个旧社会的遗留物。她爸是个牧师,活着时把她管教得喘不过气,全在她脸上写着呢。她们是中产阶级特殊的副产品,这些女人甚至在逃脱家庭之前,就已经变成了缺神少气的老娘儿们。可怜的明斯老小姐,尽管她脸上皱纹不少,看上去还跟个小孩一模一样。她仍然把上教堂视为极为重要之事,总在嘟囔着“现代化进程”和“妇女运动”的事。她也朦朦胧胧地向往去做点她称为“长见识”的事,只是不太清楚从何入手。我觉得纯粹是独身孤单的原因,她才会喜欢上希尔达和威勒太太,但是现在她们去哪儿都会带着她。

 

她们聚到一起时,这仨人!有时候我简直要羡慕她们。威勒太太是领头的,没一样蠢事她不会拉着她们去干,要么这会儿,要么那会儿。任何事,从神智学到翻绳儿游戏,条件是不花或者少花钱。有几个月,她们迷上了偏门食品之类。威勒太太捡了本名为《容光焕发》的旧书,里面论证也人应该吃莴苣和其他不花钱的东西。不用说,这很对希尔达的胃口,她立马把自己饿上了,她还想推广到我和孩子们身上,只是遭到我坚决抵制。然后她们对信念疗法又迷了一阵,接着又想打佩尔曼教育研究院的主意,但在通了很多封信后,才发现没法得到免费的小册子,那也是威勒太太的主意。然后是干草暖箱烹调法。接着是某种脏乎乎的蜜蜂酒,据说能不花一分钱地用水做,她们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说蜜蜂酒能致癌时就罢手了。然后她们差点参加了一个妇女俱乐部,可以参加一次游览,巡回于各工厂之间,有人带队,但是威勒太太加减乘除地盘算半天后,认为工厂提供的免费茶点的价值跟会费相比,还差那么一点儿。下一项是威勒太太攀上一个熟人,此人派发一些由某个舞台表演团体之类所制作的戏剧戏票。据我所知,她们仨几个钟头坐着看一出趣味高雅的戏剧,可她们连想装都不想装听明白了一个字——看完后甚至说不出戏剧的名字——但她们的感觉是不花钱就得到了什么东西。有一次,她们甚至信起了招魂术。威勒太太碰到一个穷困潦倒的灵媒,此人穷到了家,甚至给他十八便士就能做一台降神会。这样,她们三个每人花六便士就能瞅一眼彼界。有次他到我们家做降神会时我见到了他。他是个脏兮兮的老混蛋,而且显然怕神学博士怕得要命。他身子哆嗦得在门厅里脱大衣时,从裤腿里掉下一卷裹黄油的布,我塞回给了他,没让那几个女的看到。有人跟我说过裹黄油的布是用来做灵的外质,我想他是还要去做另外一场降神会。花十八便士是看不到显灵的。近几年威勒太太最大的发现,是左派读书会。我想是在一九三六年,左派读书会才发展到了西布莱奇里。我很快就加入了,这几乎是我所记得的唯一一次花钱而没遭到希尔达抗议。在那儿,能以原价的三分之一买到书,让她觉得可以接受。这些女人的态度耐人寻味,真的。当然,明斯小姐试过读那些书中的一两本,另两位却压根就没想过,她们跟左派读书会从来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也根本不知道是干吗的——事实上,我相信一开始,威勒太太还以为它跟人们忘在火车上的书有关,而这些书被便宜处理了。她们的确知道的,是左派读书会意味着花两个半先令,就能买到原价七先令六便士的书,所以她们总在说这是个“真不错的主意”。时不时,本地的左派读书分会开会,请一些人来讲话,每次威勒太太总是拉着另外两位一起去,她是个不管内容为何,逢会议必积极参加的人,条件是在室内,还得免费。她们仨坐在那儿,就像三块布丁。她们不知道开会是关于什么的,也不关心,但她们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特别是明斯小姐,那就是她们在长见识,而且一分钱也不用花。

 

你看,这就是希尔达,你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吧。大体上说,我想她不会比我更差劲。我们刚结婚后,有时候我想掐死她,但后来我变得无所谓。然后就是我长胖了,心也定了下来。我肯定是在一九三零年胖起来的,来得如此迅速,就像一发炮弹打中我后卡在体内,你也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前一天夜里上床时,还感觉多少还年轻,还对女的有想法什么的,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就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可怜的老胖子,往前看除了进坟墓就没什么指望了,你只能拼了老命干活,好挣钱给孩子们买靴子穿。

 

现在是一九三八年,在世界上的每个船坞里,人们正在为下一次战争建造军舰,而我碰巧在海报上看到的一个名字,却让我想起成箩成筐的东西来,天晓得这些在多少年前,就应该埋葬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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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

孙仲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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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Luke),1973年生,毕业于郑州大学外文系,现供职于广州某航运公司,业余从事文学翻译,已出版译作《一九八四·动物农场》、《门萨的娼妓》、《有人喜欢冷冰冰》、《麦田里的守望者》、《梦想家彼得》等27种(包括6种再版书)。 译作目录:http://book.douban.com/doulist/14076/ 译文小集:http://www.douban.com/note/34107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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