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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奥威尔
孙仲旭 译

我在金鸡街一带住了一年半左右。夏天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只剩下四百五十法郎,另外只有每周我给人上英语课能挣的三十法郎。在此之前我还从未考虑过未来,这时才意识到我得马上行动,决定开始找活干,并且——后来发现幸好这样做了——我以防万一地提前付了一个月的房租两百法郎。凭着另外的两百五十法郎,再加上英语课收入,我能过上一个月。一个月时间里,我大概能找到一份活干。我的目标是给哪间旅游社当导游,要么也许当口译,然而偏偏碰到一件不幸事,让计划泡了汤。

一天,旅馆里来了个意大利小伙子,自称是个排字工。他让人很难捉摸,因为他蓄连鬓胡,这标志着他要么是个黑社会的,要么是个知识分子,谁也弄不准他究竟属于哪一类。F太太不喜欢他那个样子,叫他预付一周的房租。那个意大利人交了房租,在旅馆住了六个晚上,在此期间,他配了好几把钥匙。最后一天夜里,他扫荡了十二个房间,包括我的。幸好他没找到我口袋里的钱,所以我总算还没到一文不名的程度,只剩下四十七法郎——相当于七先令十便士。

我找活干的计划就此泡汤。现在我必须开始过每天只花六法郎左右的日子,从一开始,就很难再去想别的。从这时我开始体验贫困——每天六法郎,即使不算真正的贫困,也是很接近了。六法郎是一先令,懂窍门的话,可以每天靠一先令在巴黎生活,不过这件事说来复杂。

初次尝到贫困滋味的感觉奇怪得很。关于贫困,你已经想过那么多——你一辈子都在担心这件事,知道迟早会遇到这件事,结果却绝对而且彻底跟想象不一样。你以为会很简单,却是极其复杂;你以为会很糟糕,却只是难挨加上无聊而已。你首先发现的,便是贫困产生的这种不同寻常的低人一等感、它给你带来的变化、一言难尽的勒紧腰带过日子和锱铢必较。

比如,你发现了跟贫困有关的秘密。厄运突至,你的收入减少到每天六法郎,可是你当然不敢承认——只好装作跟以前过得一样。从一开始,你就缠进了谎言之网,而且就算说谎,也几乎露馅。你不再把衣服送去洗衣店洗,洗衣妇在街上堵住你,问你怎么回事,你回答得含含糊糊,她以为你把衣服送去别的地方洗,永远跟你结下了仇。卖烟的老是问你怎么烟抽得少了。另外你想回的信却回不起,因为邮票太贵。

然后还有一日三餐——这最难办。每天到点吃饭时你就出去,表面上是去餐馆吃饭,然后在卢森堡公园里游荡一个钟头看鸽子。后来你把食物装在口袋里偷偷带回住处。你吃的是面包和人造黄油,要么是面包和葡萄酒,食物的性质也由谎言所决定。你只能买黑麦面包,而不是普通面包,因为黑麦面包尽管贵一点,却是圆的,可以装在口袋里偷带回来。这让你每天浪费一法郎。面子起见,偶尔不得不花六十生丁喝一次酒,然后相应少吃点。你的铺盖脏了,肥皂却用完了,也没有剃须刀。该理发了,你想自己理,结果剪得不堪入目,最后还得找理发匠,花的钱相当于一天的饭钱。一天到晚你都在说谎,并且是代价高昂的谎话。

你发现了每天靠六法郎生活可谓朝不保夕,会生出可恶的岔子,让你没的吃。你花最后的八十生丁买了半升牛奶,放到酒精灯上煮。正煮着呢,有只臭虫在你的前臂上跑,你用指甲一弹,啪的一声,正好掉进牛奶。别无他法,只好把牛奶倒掉而无物垫肚。

你去面包店买一镑面包,等候时,女店员为另一位顾客切一磅面包。她笨手笨脚,切了不止一磅。“对不起,先生,”她说,“我想您不介意多付两个苏吧?”面包是一法郎一磅,你刚好只有一法郎。想到有可能你也被要求多付两个苏,那么就不得不承认付不起,你落荒而逃。几个钟头后,你才够胆再踏进一间面包店。

你去蔬菜店花一法郎买一公斤土豆,可是凑够一法郎的硬币里有一枚是比利时币,店员拒收。你溜出这家店,再也不敢光顾这里。

你逛到一处高尚街区,看到有个发达了的朋友正走过来。为躲开他,你钻进旁边一间咖啡馆。进了咖啡馆就得花钱,你就花掉最后的五十生丁要了杯黑咖啡,里面却掉了只死苍蝇。这类倒霉事可以再数出上百件,构成了手头拮据之时的部分生活图景。

你尝到了饿肚子的滋味。只吃了面包和人造黄油的你走在街上往各间商铺的橱窗里看,到处都是令人有浪费之感的大堆食物来刺激你:整个儿的猪,一篮子一篮子热腾腾的面包,极大个的黄油块,一串串香肠,堆成山的土豆,磨刀石般的大块格律耶尔乳酪等等。看到这么多食物,一种几欲下泪的自悲自怜感袭上心头。你想抓块面包就跑,在他们抓到你之前吞下去,你忍住没这样做,完全是因为胆小。

你尝到了百无聊赖的滋味,它和贫困如影随形。这种时候你无所事事,因为填不饱肚子,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你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感觉就像波德莱尔诗里“年轻的骷髅”。只有吃的才能让你起身。你发现一个人如果只吃面包和黄油,就算才过上一星期,也已经不成其为人了,只是一个肚子,附带几件器官。

这——别人可以进一步描述,但全是此类风格——就是每天靠六法郎过日子的生活。在巴黎,像这样的有成千上万人:苦苦挣扎的艺术家、学生,人老珠黄的妓女,各形各色的失业者。这便离贫困不远了,的确如此。

我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三周。四十七法郎很快没了,我不得不靠每周上英语课挣的三十六法郎穷对付。因为没经验,我不善理财,有时整天没东西吃。每逢这时,我就去卖掉几件衣服,裹成一小包偷偷带出旅馆,拿到圣吉纳维芙山路的一间旧衣店。店员是个红头发的犹太人,脾气特别坏,看到有顾客,经常会大发雷霆。单从他的举动来看,你会觉得来找他可以说伤害了他。“呸!”他经常这样大喊大叫,“又是你?你以为这儿是什么?粥棚?”他给的价钱低得出奇。我花二十五先令买的一顶帽子,几乎没怎么戴,他给了五法郎,一双好鞋五法郎,衬衫一件一法郎。他总是更喜欢以物易物,而不是掏钱买。他会玩一种花招,就是把没用的东西往人手里塞,并装作那人已经接受。有次我看到他从一个老太婆那里收了件好大衣,往她手里塞了两个台球,然后趁她来不及反对就很快把她推出店门。要不是担心后果,打扁这个犹太人的鼻子倒挺解恨。

这三周过得难挨而且不舒服,显然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因为很快又得付房租了。尽管如此,此时的情形论糟糕程度,还不及原来所料的四分之一。因为在接近贫困时,你有了一点发现,这比你的其他发现更重要。你发现了无聊、雪上加霜和开始挨饿,但是你也发现贫困的一个极为突出的补偿性特点,在于这样的事实,即它会消灭未来。在一定限度内,可以说身上越没钱,越是少担心,事实上的确如此。你浑身上下只有一百法郎时,你会吓得魂不附体。等到你只有三法郎时,你就很是无所谓了。因为三法郎会让你直到明天还有吃的,你也不可能考虑明天以后的事。你感到无聊,但并不害怕。你模模糊糊地想:“再过一两天我就要饿肚子了——可怕,对不对?”然后心思又跑到别的事情上。从某种程度上说,只吃面包和人造黄油,这本身就能安慰人。

另外还有种感觉,在贫困时也是极大的安慰,我相信每个生活拮据过的人都体验过。知道自己终于真正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几乎感到愉快。你动不动就说什么沦入底层——好了,这就是底层,你到了这里,你受得了,很多焦虑因此而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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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

孙仲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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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Luke),1973年生,毕业于郑州大学外文系,现供职于广州某航运公司,业余从事文学翻译,已出版译作《一九八四·动物农场》、《门萨的娼妓》、《有人喜欢冷冰冰》、《麦田里的守望者》、《梦想家彼得》等27种(包括6种再版书)。 译作目录:http://book.douban.com/doulist/14076/ 译文小集:http://www.douban.com/note/34107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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