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B.怀特 著
孙仲旭 译

尤斯塔斯·蒂利先生（注1）离开本市前夕，我们去看望了他——如他所指出的，这是他“首度”离开。在这位风度翩翩的老先生在广场酒店的套间里，我们见到了他。他的旅行箱已经收拾好，他的哀鸽用带点的细薄布包着，他的头浸在坐浴盆里，最后再用洗发精洗一次。这里到处散落的东西，都一再让人想到他的上流社会出身：矮屉柜上放着一瓶冰镇的塔维尔葡萄酒，雕花玻璃碗里放了一把石竹花，一本带银扣子的相册，他的社保卡用针绣复制并装框挂在墙上。我们恳请他拨冗接受采访，以便刊登于“城中闲话”栏目（或者法国人所称的“Mumures de la Ville”），他勉强同意。

我们问他要去哪里，蒂利先生闪烁其辞。“这个嘛，你得对我动刑。”他冷冷地说。

我们就对他动刑了，把有水的时髦地方说了个遍，却未能得到答案。

“你说你要去一个有水疗的地方吗？”我们大胆猜测。

“那里有一点点可以水疗的，有一点点峡谷。”这位著名的纨绔子弟说。

“噢，白山（注2）。”我们说。

“算了吧。问我当下的事，比如普通的粮仓。”蒂利先生拔掉坐浴盆的塞子，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头。

“你干吗要走？”我们问。

“我要说部分是心血来潮，部分是事不宜迟。”

“你是说你急于避祸吗？”

蒂利先生不觉把梳子掉到大腿上，他半转过身子，在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照耀下，他的庞然身躯轮廓清晰。

“我们生活在一个新世界上，”他说，“圣伯纳德犬在咬死小姑娘，书本，或者冒充是书本的，在用缩微胶卷拍下来。有一处墓地我想去看看，”他又说，“一个小树林，古树遮盖着坟墓，把树荫投在不知其面的死者身上。亲爱的小伙子，这些树的枝杈因为上面装了喇叭而现出生气。我相信那儿叫上蒙特克勒尔。这是我要走的一个原因——我要趁我这把骨头还有劲儿，去完成几次跟死亡有关的朝圣。另外，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封信。”他故作神秘地看了我们一眼。

“你是说里面有威胁的话吗？”

“噢，天哪，没有。”蒂利说，“它发自某个区域经理的办公室，开头是这样的：‘亲爱的蒂利先生，拿两块金属在一起摩擦几秒钟。’你看，我该走了。”一位服务员端着一块珍珠鸡肉冻进了房间，在蒂利先生身前身后咕咕哝哝地说话。一只苍蝇绕着服务员嗡嗡飞。

“另外还有些我想考虑的事，我不在市里时，可以更容易专注的事。我想考虑一下威尔·罗杰斯（注3）的纪念馆。”

“为什么？”我们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蒂利不耐烦地说，“我只知道什么是我想考虑的，威尔·罗杰斯的纪念馆是其中之一。我需要时间来研究英国的离婚法，普通的粮仓（你们忘了问），诺普夫公司出的关于一个过得开心的人的新书，蝗灾，希特勒对于他不理解的一切都禁止。我也许会参加一次高尔夫推球锦标赛，当然用我的旧铜头高尔夫球杆。另外我很想再次听到世界上最野性的声音。”

“你是说灰狼？”我们说。

“我是说鸡鸣。”蒂利厉声说，这时，他的激动溢于言表。“我需要时间来考虑很多人，活着的和死了的：珀尔·怀特，‘校童’克力科摩尔，伊戈尔·西科尔斯基（注4）——我一数就停不下来了。我想考虑夏天时滑雪的习惯，想听下午三点左右时，一个小孩在钢琴上弹三度和弦。我会花很多时间来研究因为红灯而不得不停下的开车人的脸，在他们不满的表情中，有对工业革命的回答。你知道吗？在基督教世界，箭猪的肠子最长，要么是因为它吃很多木头，要么是这样它就能吃很多木头。这是项事实，考虑这件事肯定能学到什么。拿一个被广播公司所雇用，跟山地人签约上电台唱歌的人来说吧——随着时间推移，这样一个人会怎样进化，来跟一只箭猪的长肠子相呼应？啊，对了，该出发了。”

这位怪老头起身，打电话给行李员，把他最后要带的个人物品装进背心口袋。我们陪他下楼到了街上，一辆四轮折篷马车停在马路边，车夫在他的老马的头边等着。蒂利上马车就座，许多架相机在咔嚓咔嚓响。他把他的铜头高尔夫球杆拿在身侧，动作僵硬，像是提着一把剑。他旁边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她欢迎他上马车，并让他舒服地坐下。

“当然，你们在想，这位年轻的女士又是谁。”蒂利粗声粗气地说，我们点点头。

“女招待。”蒂利淡淡地说，“车马出租行提供的。这个现代社会里另外一样令人生疑的奇迹。遇到紧急情况，她要走到最近的农舍，报警，让人照相。好了，再会！”车夫抽了一马鞭，几个人沿着五十九街车声辘辘地走掉了。蒂利极快地用他的铜头高尔夫球杆击打一只马蝇。我们转过身，让我们吃惊的是，在人行道上他曾驻步片刻的地方，留下了一汪泪水。

（选自《从街角数起的第二棵树》）

注1：尤斯塔斯·蒂利为画家雷·厄文笔下的一个漫画人物，最早出现在《纽约客》创刊号封面上，形象为一个戴高顶礼帽的花花公子，后来又多次出现在《纽约客》封面，被认为是该杂志的象征。

注2：白山位于美国东北的新罕布什尔州和缅因州，开辟有国家森林公园。

注3：即威廉·罗杰斯（1879—1935），美国幽默作家。

注4：珀尔·怀特（1889—1938），美国电影女演员；“校童”克力科摩尔即约翰·克力科摩尔，轮滑表演者，1937年在一起车祸中丧生，年仅17岁；伊戈尔·西科尔斯基（1889—1972），俄裔美国航空先驱，他成功设计了美国的第一架直升飞机（193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