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摸彩》,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
雪莉·杰克逊 著
孙仲旭 译
戴维·特纳做什么事都动作幅度不大,但是麻利。他从公共汽车站那里开始,沿着这条大道脚步匆匆地往他住的那条街走去。走到街角那间食品店时,他犹豫了一下:有件什么事情。黄油,他想起来了,也松了口气。这天早上,他沿着这条大道走到车站时,一直在告诉自己黄油,晚上回来别忘了买黄油,经过食品店时记着买黄油。他走进食品店,等着轮到自己,一边看架子上的罐头。罐头猪肉香肠又有了,还有腌牛肉丁。一整盘小圆面包吸引了他的眼睛,后来他前边那个女的走了,店员转身面对他。
“黄油怎么卖?”戴维认真地问。
“八角九。”店员张口就来。
“八角九?”戴维皱了皱眉。
“是这个价。”店员说。他的目光越过戴维,去看下一位顾客。
“请给我来四分之一磅,”戴维说,“另外再来半打小圆面包。”
拿着他那袋东西回家时,他想,我真的不应该再去那里买东西了:你会觉得他们已经跟我够熟,应该更有礼貌一点。
信箱里有封他妈妈写来的信,他把信塞到那袋小圆面包上面,上去到了三楼。玛西娅的公寓里没有亮灯,那是这层楼上另外的唯一一套公寓。戴维走到自己的门前,打开门,进门时啪的一声把灯打开。像每天晚上他回家时一样,今天晚上,这套公寓看上去温暖、亲切、感觉好:小小的门厅那里,有张漂亮的小桌子和四张精挑细选的椅子,还有淡绿色墙壁衬托下的那盆小金盏花,墙壁是戴维自己涂的油漆;再往里是小厨房,再往里,是戴维读书、睡觉的大房间,那里有天花板总是让他感到烦恼:某个角落那里会往下掉灰泥,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让它不那么刺眼。戴维用以安慰自己的,是这样一个想法,即也许如果他选择的不是一幢褐石房子里的公寓,灰泥就不会往下掉,但是话又说回来,就凭他出的钱,在任何别的地方,都租不到有门厅、大房间以及小厨房的公寓。
他把袋子放到桌子上,黄油放进冰箱,圆面包放进面包箱。他把空袋子叠好放进小厨房里的一个抽屉。之后他把外套挂进走廊上的衣橱,进了大房间——他称那里为客厅——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在他心里,形容这个房间的词为“可爱”。他一直偏爱黄色和褐色,自己把书桌、书架和茶几油漆了一遍,甚至也把墙也油漆了一遍,也曾在市里到处寻找跟他心目中一模一样、有点像粗花呢的褐色窗帘。这个房间让他感到满意:地毯是华丽的深褐色,跟窗帘中颜色最深的线相得益彰,家具几乎是黄色的,沙发床上的床罩和灯罩是橙色。窗台上的一溜植物给了这个房间所需的绿色调;此时,戴维正在寻找一件装饰品,好放在茶几上,不过他心仪的,是一个浅浅的透明花盆,可以再种上金盏花,但是在他买了银餐具之后,那种东西他还买不起。
每次走进这个房间,他都感觉这是他所拥有过的最舒服的房间;跟每次一样,他让自己的眼睛慢慢扫视一遍这个房间,从沙发到窗帘到书架,想象茶几上有那个绿色的花盆。看到书桌时,他叹了口气。他从笔架上取过钢笔,从整齐地放在书桌文件架上的便条纸中拿过一张,然后认真地写道:“亲爱的玛西娅,别忘了今天晚上你要来吃晚饭。我六点左右等你。”他在这张便条上签了个“D”,然后拿起玛西娅公寓的钥匙,它放在放铅笔的平底盘里。他有玛西娅的公寓的钥匙,因为洗衣工来或者修冰箱、电话或者窗户的人来时,她从来不在家,得有人让他们进来,因为房东不乐意拿着通用钥匙爬三段楼梯。玛西娅从未提议过要一把戴维的公寓的钥匙,他也从未主动提出给她一把。让他高兴的是,进入他家的钥匙只有一把,安全地放在他自己的口袋里;它给他一种愉快的感觉,硬硬的,小小的,那是进入他暖和而舒适的家里的唯一途径。
他让自己的前门开着,走过阴暗的走廊到了另外一套公寓那儿。他用钥匙打开门,把灯打开。他踏进这套公寓时,感觉并不舒服;它跟他的公寓一模一样:门厅,小厨房,客厅,它一再让他想到第一次到自己的公寓时的感觉,当时想到要仔细做来的家务活,让他几乎绝望。玛西娅家里东西少,还乱放:最近一位朋友送给她的立式钢琴别别扭扭地放着,一半在客厅,因为那个小房间太窄,而大房间里太凌乱,哪里都没办法舒舒服服放下;玛西娅的床没收拾,一堆脏衣服放在地上。窗户开了一整天,报纸被吹到地板上,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戴维关上窗户,看着报纸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快走开。他把那张纸条放到琴键上,出去后锁上门。
进了自己的公寓后,他心情愉快地开始做晚饭。前一天晚上,他做了点炖肉晚饭时吃,大部分还在冰箱里,他把它切成漂亮的薄片,摆放在一个盘子里,用香菜叶当装饰。他的盘子是橙色的,跟沙发罩颜色几乎一样。他做色拉时心情愉快,用的是橙色盘子里的生菜,再加上黄瓜薄片。他把咖啡放上去煮,切好土豆片去煎,然后,随着晚饭在令人愉快地做着,窗户开着,好让煎土豆的味道飘出去,他心里美滋滋地布置起桌子。首先是桌布,当然是淡绿色的。然后是两条干净的绿色餐巾。每个座位前面都放了橙色的盘子和正好配套的杯子和茶托。那盘小圆面包放在中间,还有样子古怪的盐和胡椒调料瓶,就像两只绿色的青蛙。两个玻璃杯是从廉价商店买来的,但杯子上面有细细的绿色条纹——最后小心翼翼拿过来的是银餐具。一步步、不急不躁,戴维在为自己购置一整套银制餐具:有节制地从两人用的开始,然后再添置,直到现在够四个人用还多,不过还不完全够六个人用,沙拉叉和汤勺还不够。他挑的是种稳重而漂亮的花纹,这种花纹跟任何一种餐桌摆设都相配。每天早上,他吃早餐时都会感到得意,从使用一个亮闪闪的银勺子吃柚子开始,然后吃烤面包片时用一把抹黄油的小刀,用一把沉甸甸的餐刀打破蛋壳,然后喝咖啡时,用一把干净的银勺子,往咖啡里面加糖是用一把专门用来舀糖的勺子。银餐具放在一个防锈的盒子里,在架子上高高的一格,这一格只放了这个餐具盒。戴维小心地把盒子拿下来,取出两人用的一套,放在桌子上令人目不暇接——餐刀,叉子,色拉叉,还有吃馅饼用的更多叉子,每个地方放一把勺子,还有分食用的餐具——舀糖用的勺子,用来分土豆和色拉的很大的叉子,叉肉的叉子,还有分馅饼的叉子。桌子上放全了两个人有可能用到的餐具后,他把餐具盒放回架子上,后退一步,把一切检视了一遍,欣赏那张闪闪发亮、干干净净的桌子,然后进客厅去读他妈妈写来的信,等着玛西娅。
玛西娅还没到,土豆就煎好了。后来门突然哗啦一声打开,玛西娅喊了一声到了,带进了新鲜的空气和紊乱感。她是个漂亮的高个子女孩,嗓门大,穿着一件脏脏的雨衣,她说:“我没忘,戴维,我只是跟平时一样,回来晚了。晚饭吃什么?你没疯,对吧?”
戴维站起来接过她的大衣。“我给你留了张纸条。”他说。
“没看到。”玛西娅说,“还没回家呢。什么东西,好香。”
“煎土豆。”戴维说,“什么都准备好了。”
“天哪。”玛西娅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脚往前面直伸着,胳膊往下垂着。“我累了。”她说,“外面冷。”
“我回家的时候正在降温。”戴维说。他当时正在把晚餐往桌子上放,盛肉的浅盘,沙拉,盛煎土豆的碗。他从小厨房到餐桌那里来来回回,没弄出很大声响,也避开了玛西娅的腿。“我想我买了银餐具后,你还没来过呢。”他说。
玛西娅身子往餐桌那里一扭,拿起一把勺子。“漂亮。”她说,一边用手指滑过花纹。“吃饭用这个舒服。”
“晚餐准备好了。”戴维说。他为她把椅子拉开,等着她坐下来。
玛西娅总是肚子饿,她也没去欣赏分菜用的银餐具,就把肉、土豆和色拉放到她的盘子里,开始大口吃了起来。“一切都很好。”她说过一次,“食物很棒,戴维。”
“我挺高兴你喜欢。”戴维说。他喜欢握着叉子的感觉,甚至喜欢看到叉子移向玛西娅的嘴巴。
玛西娅幅度很大地挥了下手。“我是说一切,”她说,“家具,还有你这个舒服的地方,还有晚餐等等。”
“我喜欢一切就像这样。”
“我知道你喜欢。”玛西娅说话中带着悲哀,“有人应该教教我,我想。”
“你应该把你的家收拾得整洁一点。”戴维说,“至少装上窗帘,把窗户关上。”
“我总是记不住。”她说,“戴维,你是最棒的厨师。”她把她的盘子推开,叹了口气。
戴维高兴得脸都红了。“我挺高兴你喜欢。”他说,马上又笑了起来。“昨天晚上我做了个馅饼。”
“馅饼。”玛西娅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苹果的?”
戴维摇摇头,她说:“菠萝的?”他又摇摇头,因为他等不及要告诉她,就说:“樱桃的。”
“天哪!”玛西娅站起身,跟着他进了厨房。他小心地把馅饼从面包箱里拿出来。“这是你做过的第一个馅饼吗?”
“我以前做过两个,”戴维承认道,“可是结果发现这个比那两个都好。”
他把那个馅饼切成几大块放进另外的橙色盘子里后,她开心地看着,后来就拿着她那个盘子回到餐桌前,尝了馅饼,不说话比划着表示赞赏。戴维尝了他的馅饼后挑剔地说:“我觉得有点酸。当时糖用完了。”
“完美。”玛西娅说,“我一直喜欢很酸的樱桃馅饼,这个根本不够酸。”
戴维清理了桌子,倒了咖啡,他去把咖啡壶放回炉子上时,玛西娅说:“我的门铃在响。”她打开公寓门听,他们都听着她的公寓里门铃在响。她按了戴维公寓里管开下面门的蜂鸣器,从很远的地方,他们能听到沉重的脚步开始往楼上走。玛西娅让这间公寓的门开着,又去喝咖啡。“很可能是房东。”她说,“我又没交房租。”当那个脚步声到了最后一段楼梯的上面时,玛西娅叫了声“喂?”一边坐在椅子上往后靠,好从那扇门往外看到走廊上。后来她说:“哎呀,哈里斯先生。”她站起身走到门前伸出手。“进来吧。”她说。
“我只是想着可以过来坐一下。”哈里斯先生说。他块头很大,他的眼睛不安地落到餐桌上的咖啡杯和空盘子上。“我不想打扰你们吃晚饭。”
“没关系。”玛西娅说,一边把他拉进屋。“只不过是戴维。戴维,这是哈里斯先生,是我的同事。这是特纳先生。”
“您好。”戴维礼貌地说,那个人仔细打量他,然后说:“您好。”
“坐吧,坐吧。”玛西娅在把一张椅子往前推。“戴维,再给哈里斯倒一杯怎么样?”
“请别麻烦了。”哈里斯马上说,“我只是想着可以过来坐一下。”
戴维正在拿来一个杯子和茶托,并从那个防锈的盒子里拿出一把勺子时,玛西娅说:“你喜欢自家做的馅饼吗?”
“哎,”哈里斯先生向往地说,“我已经忘了自家做的馅饼是什么样子了。”
“戴维,”玛西娅开心地喊道,“给哈里斯先生切一块馅饼好吗?”
戴维没吭声从银餐具盒里取出一把叉子,拿下一个橙色盘子,往盘子里放了一块馅饼。这天夜里,他原来的计划也不具体,如果外面不是特别冷,也许去看场电影,至少就玛西娅家里的状况跟她简短地谈一谈。哈里斯先生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戴维默不出声地把馅饼放到他面前时,他欣赏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品尝。
“哎,”他最后说,“这个馅饼真是不简单。”他看着玛西娅。“这个馅饼真好吃。”他说。
“你喜欢?”玛西娅谦虚地问。她抬头看着戴维,隔着哈里斯的头顶对他微笑。“我以前只做过两三个。”她说。
戴维举手要抗议,可是哈里斯先生转而问他:“你这辈子有没有尝过比这更好吃的馅饼?”
“我想戴维不会特别喜欢。”玛西娅坏坏地说,“我想他觉着太酸了。”
“我喜欢是酸的。”哈里斯先生说。他怀疑地看着戴维。“樱桃馅饼就得是酸的。”
“不管怎么样,你喜欢吃,我挺高兴。”玛西娅说。哈里斯先生吃完最后一大口馅饼,喝完咖啡,然后又靠后坐着。“我真的挺高兴我顺路过来了一下。”他跟玛西娅说。
戴维想让哈里斯先生走的愿望不知不觉变成想让他们两个人都快点走:他干净的家里和漂亮的银餐具,本来就不是方便让玛西娅和哈里斯先生一起那样傻乎乎地闲聊。玛西娅隔着桌子伸直胳膊过来,他几乎是粗鲁地从她手里把咖啡杯端走,拿到厨房,回来又去拿哈里斯先生的杯子。
“别费事了,戴维,说真的。”玛西娅说。她仰起脸看,脸上又带着微笑,似乎她和戴维在密谋对付哈里斯先生。“明天我全洗了,亲爱的。”她说。
“当然是了。”哈里斯先生说。他站了起来。“以后再洗。我们进去吧,找个舒服地方坐下来。”
玛西娅起身把他领进客厅,他们坐到那张沙发床上。“快点过来吧,戴维。”玛西娅叫道。
看到自己那张漂亮的桌子上放的全是脏盘子及烟灰,让戴维无暇旁顾。他把盘子、杯子和银餐具端进厨房摞在水池里。因为受不了想到那些东西再放下去,让上面的灰尘逐渐硬化,他就系上围裙洗了起来。时不时,他在清洗、擦干和收起什么东西时,玛西娅会大声叫他,有时候是“戴维,你在干吗?”或者“戴维,你全都放下来坐一坐好不好?”有次她说:“戴维,我不想让你把那些盘子全洗了。”哈里斯先生说:“让他洗吧,他挺乐意。”
戴维把洗干净的黄色杯子和茶托放回架子上——到现在,认不出哪是哈里斯先生用过的杯子了;一排排干净的杯子中,认不出哪个他用过,哪个让玛西娅的口红弄脏过,哪个盛过戴维的咖啡,杯子里剩下那点他是在厨房喝完的——最后,他把那个防锈的盒子取下来,开始把银餐具放进去。一开始是把叉子全都放进那些小凹槽,每道槽里放两把——等到购齐一套后,每道槽里会装四把叉子——然后是勺子,漂亮地一把摞一把,放进属于它们的凹槽,餐刀是平着放,全朝着一个方向,插在盒盖上的特殊带子里。黄油刀、分菜勺和切馅饼刀都各就各位,然后戴维把盖子放下来盖住闪闪发光的漂亮的那一套,把盒子放回架子上。拧干刷碗布、挂好擦碗毛巾、取下围裙后,他就全干完了。他慢慢走进客厅,玛西娅和哈里斯先生凑得很近地坐在那张沙发床上,正聊得起劲。
“我爸爸名叫詹姆斯。”戴维进来时玛西娅这样说,似乎以此结束一场争论。戴维进来时,她转过身说:“戴维,你一个人把那么多盘子都洗了,真是好人啊。”
“没关系。”戴维不自然地说,哈里斯先生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本来应该去帮你的。”玛西娅说。出现了一阵沉默,后来玛西娅说:“坐下吧,戴维,好吗?”
戴维听出了那种语气,是一位不知道跟你说别的什么,或者你来得太早或者待得太迟时一位女主人会用的。他本来想用那种语气跟哈里斯先生说话。
“我跟詹姆斯刚刚正聊到……”玛西娅刚开始说,却又笑了起来。“我们在聊什么?”她转身对着哈里斯先生问。
“也没什么。”哈里斯先生说。他眼睛还看着戴维。
“好啊。”玛西娅说,她声音小了下来。她转而对着戴维,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然后又说了遍“好啊”。
哈里斯先生从茶几上拿过烟灰缸,放到沙发床上他和玛西娅之间。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根雪茄,然后对玛西娅说:“你介意我抽雪茄吗?”玛西娅摇摇头,他轻轻拆开雪茄,咬掉一头。“雪茄烟对盆栽有好处。”他嘴里噙着雪茄点着时,含糊不清地说,玛西娅哈哈大笑。
戴维站了起来。有一会儿,他想他要以这样的话开头:“哈里斯先生,谢谢您……”可是到最后,当玛西娅和哈里斯先生都看着她,他真的开口时却是:“我看我最好该走了,玛西娅。”
哈里斯先生站起来开心地说:“真的很高兴认识你。”他伸出手,戴维无力地握了一下。
“很多活要干。”戴维说,比心里所想的语气友好很多,玛西娅又对着他微笑,似乎两人在合谋,然后她走到书桌前说:“别忘了你的钥匙。”
戴维惊讶地从她手里接过她的公寓的钥匙,跟哈里斯先生道了晚安,然后就走向公寓门口。
“晚安,亲爱的戴维。”玛西娅大声说,戴维说:“那么好的晚餐,谢谢你了,玛西娅。”出去后就关上了门。
他走过那段走廊,进了玛西娅的公寓。钢琴仍然放得不当不正,报纸仍然在地板上,脏衣服乱放,床也没收拾。戴维坐在床边,到处看了一遍。这里又冷又脏,他痛苦地想到自己暖和的家时,模模糊糊听到从走廊那头传来笑声和搬动椅子时跟地板的摩擦声,后来又听到他的收音机在响,也是隐隐约约的。戴维疲惫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报纸,接着开始一张一张收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