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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艾拉·雷文 著

孙仲旭 译

 

代表迎新社的女士至少有六十岁,但是干起活来动作麻利,像个年轻人(姜黄色头发,红色嘴唇,穿一件日光黄的裙子)。乔安娜面前的她眼睛和牙齿都亮闪闪的,她对乔安娜说:“你们真的会喜欢这儿!这个镇子挺好,人也挺好!你们做出了最佳选择!”她的褐色肩挎皮包很大,用旧了,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她从包里取出东西递给乔安娜:一袋袋早餐饮料粉和汤粉包、装玩具大小的一盒环保型去污剂、能在本地二十二家商店使用的一本折扣券小册子、两块肥皂、一叠除臭贴——

 

“够了,够了。”乔安娜说,她站在门口,两只手都拿满了东西。“别拿了,不要拿了,谢谢您。”

 

迎新社的那位女士把一小瓶古龙香水放到别的东西上面,接着又在自己的包里找(“别拿了,真的。”乔安娜说),取出一副粉红色框的眼镜和带刺绣装饰的一个小笔记本。“我负责写‘新居民简介’。”她说,一边微笑着戴上眼镜。“给《记事报》写的。”她在包的底部找,掏出一只笔,用涂了红指甲的拇指按了下笔尾。

 

乔安娜跟她说了她和沃尔特是从哪儿搬来的,沃尔特是做什么的,在哪间公司,皮特和金的名字及年龄,他们出生前她做过什么工作,她和沃尔特上的哪所大学等。她站在门口,两只手都满满地拿着东西,听不到皮特和金的声音,她说话时,不耐烦地左右换了换身体重心。

 

“你有什么嗜好或者特殊兴趣吗?”

 

她正要省时间地说没有,但又犹豫了一下,一个全面的回答印到本地报纸上,也许能成为给像她那样的女人——潜在的朋友——看的广告牌。她在过去几天中遇到的女人(附近几家的)都很友好,乐于助人,但是似乎她们都一心做家务。也许等到她跟她们再熟络一些,就会发现她们也有较深远的想法和关心之事,不过也许树起广告牌是个聪明的做法。所以嘛,“对,有几种,”她说,“我一有机会就打网球,我还是个半职业的摄影师。”

 

“哦?”迎新社的那位女士说,一边记了下来。

 

乔安娜露出微笑:“那指的是有家代理公司在代理我拍的三张照片。”她说,“我对政治及妇女解放运动有兴趣,很感兴趣,我丈夫也是。”

 

“他感兴趣?”迎新社的那位女士看着她。

 

“对。”乔安娜说,“很多男的是这样。”她没有搬出对两方都好的那种解释,而是往门厅方向伸着头去听:家庭活动室那边,传来电视中的观众笑声,皮特和金在拌嘴,但是没必要去干涉。她对迎新社的那位女士报以微笑。“他也对划船和橄榄球感兴趣,”她说,“另外他收集早期美国的文件。”沃尔特也应该占半块广告牌。

 

迎新社的那位女士写下来,然后合上笔记本,按了一下那杆笔。“真的挺好,埃伯哈特太太。”她说,一边微笑着取下眼镜。“我知道你们会爱上这儿的,”她说,“我想真心实意地跟您说一声:‘欢迎来到斯泰普福德镇。’如果需要我提供关于这里的商店和服务的任何信息,请随时打电话给我,号码就在折扣本的封面上。”

 

“谢谢您,我会的。”乔安娜说,“谢谢您给我这么多东西。”

 

“试用一下吧,都是好产品!”迎新社的那位女士说。她转身要走。“那就再见了!”

 

乔安娜跟她道了别,看她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步道走向她那辆旧的红色大众车。突然车窗那里出现了几条狗,黑棕两色兴奋的猎獚,又跳又叫,爪子顶着窗玻璃。比大众车更远处,有块移动的白色吸引了乔安娜的眼光:隔着栽了小树的街道,在克莱伯鲁克家楼上一个窗户那里,一块白色又动起来,离开一块窗玻璃后又填入下一块窗户:有人正在擦洗窗户。乔安娜面带微笑,以备唐娜·克莱布鲁克正在看她。那块白色移动到较低的一块窗玻璃那里,然后是旁边那块。

 

那辆大众车轰的一声冲离路缘,让她吓了一跳,乔安娜退进门厅,屁股一顶关上了门。

 

 

皮特和金拌嘴的声音更大了。“拉屎!拉肚子!”“哦!别说了!”

 

“别吵了!”乔安娜大声说,一边把满满两手拿的试用装产品放到厨房里的桌子上。

 

“她在踢我!”皮特喊道,金也喊着说:“我没有!你这个拉肚子!”

 

“马上停下来!”乔安娜说着走到观察窗处往里面看。皮特躺在地板上,离电视太近,金站在他旁边,满脸通红,忍着没有踢他。两人都还穿着睡衣。“她踢了我两脚!”皮特说,金大叫道:“你把电视换了频道!他把电视换了频道!”“我没有!”“我正在看《菲利克斯猫》!”

 

“静一下!”乔安娜命令道,“绝对安静!完全—彻底—安静!”

 

他们看着她,金的眼睛是沃尔特那种大大的蓝眼睛,皮特的是她自己那种严肃的黑眼睛。“风驰电掣地冲到终点!”电视声音很大。“没电了!”

 

“第一,你们离电视太近。”乔安娜说,“第二,把电视关掉,第三,穿好衣服,你们俩都是。外面绿色的那是草地,照在上面的黄色是阳光。”皮特急忙站了起来,粗鲁地按了一下电视控制板那里,让电视画面消失,变成一个越来越黯淡的光点。金哭了起来。

 

乔安娜叹了口气,走进家庭活动室。

 

她蹲下来把金拥抱得贴近自己的肩膀,隔着睡衣揉着她的背部。“哎,好了好了。”她说,“你不想再去跟那个乖孩子艾莉森玩了吗?也许你又会看到一只花栗鼠。”

 

皮特过来撩起她的一络头发,她抬头看着他说:“她在看电视时,你别调频道。”

 

“哦,好吧。”他说,一边用一只手指在那络头发中间缠绕。

 

“另外,别踢人。”她告诉金。她揉了一下她的背部,然后想去在她躲开的脸蛋上亲一下。

 

 

轮到沃尔特洗碗,皮特和金在皮特的房间里安静地玩,乔安娜很快冲了个凉水澡,穿上短裤、衬衫和运动鞋,梳了头发。她扎头发时,瞄了一眼皮特和金:他们坐在地板上玩皮特的太空站玩具。

 

她悄悄走开,走下新铺了地毯的楼梯。这个夜晚挺不错,拆箱和收拾工作终于做完了,她感觉凉爽,身上干干净净,还有几分钟空闲时间——幸运的话,有十到十五分钟——也许可以跟沃尔特一起坐在外面,看着他们的树木和两点二英亩。

 

她在门厅处来回走了走。厨房里面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洗碗机在呼呼隆隆地响。沃尔特在水池边,他的身体向窗户那边倾着,在往凡·桑特家张望。他的衬衫上有一大块汗迹:像只耳朵向前折着的兔子。他转过身,吃了一惊,接着笑了。“你在这儿多久了?”他问,一边用洗碗布擦着手。

 

“我刚进来。”她说。

 

“你像是换了个人。”             

 

“我就是这个感觉啊。他们玩得像天使一样。你想出去吗?”

 

“好吧。”他说着叠起洗碗布。“不过只能出去几分钟。我要过去跟泰德聊一下。”他把洗碗布搭到架子上的一根杆上。“所以我在张望。”他说,“他们快吃完饭了。”

 

“你要跟他聊什么?”

 

他们到了院子里。

 

“我正想告诉你。”散步时,他说,“我改变了主意,我要加入那个男人协会。”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

 

“有太多重要的事情都是以那儿为中心,不能不参加啊。”他说,“本地的政治事情啊,慈善活动啊之类的……”

 

她说:“你怎么能加入一个过时、老式的——”

 

“我在火车上跟几个男的聊过,”他说,“泰德,维克·斯塔夫洛斯,还有他们给我介绍的别的几个。他们都认为不让女人参加这种事是过时的做法。”他挽着她的胳膊,两人继续散步。“可是唯一能改变这一点的途径,就是从内部。”他说,“所以我要协助去做到。我星期六晚上就要参加。泰德会给我简单介绍一下委员会中都有谁。”他拿出烟请她抽。“你今天晚上是抽烟还是不抽烟?”

 

“哦——抽烟。”她说着伸手接过一根。

 

他们站在院子里最靠外面的地方,蓝色薄暮下,蟋蟀在鸣唱。沃尔特打着打火机,给乔安娜点烟,然后自己也点着。

 

“看看天空吧。”他说,“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值了。”

 

她去看——天空中有紫红色、蓝色、深蓝色,可爱——接着她看自己的香烟。“组织也能从外部改变。”她说,“你去组织请愿,去抗议——”

 

“但是从内部更容易。”沃尔特说,“你会看到的:如果跟我聊过的那些男的具有代表性,它很快就会成为人人都可以参加的协会。男女一起打扑克,台球桌上做爱。”

 

“如果跟你聊过的那些男的有代表性,”她说,“它应该已经是人人都可以参加的协会了。哦,好吧,去参加吧。我去想想标语牌上该写什么。开学后,我有大把时间。”

 

他搂着她的肩膀说。“先忍一阵子吧。如果半年后还是不接纳女性,我就会退出,我们一起游行,肩并肩。‘性爱,可以;性别歧视,不。’”

 

“斯泰普福德镇落伍了。”她说着伸手拿过野餐桌上的烟灰缸。

 

“不算糟糕吧。”

 

“等我真的开始行动再说吧。”

 

他们抽完烟,挽着胳膊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家草坪中间宽宽的步道,草坪边上是紫红色天空衬托下的黑色树木。树干之间透过灯光:从下一条街(收获道)那边房屋的窗口照过来的。

 

“罗伯特·阿德里说得对。”乔安娜说,“我感觉很受限制。”

 

沃尔特往凡·桑特家看了看,又眯着眼看他的手表。“我要进去洗一下。”说完亲了一下她的脸。

 

她转过身,扳过他的脸亲了一下他的嘴唇。“我要在外面待几分钟。”她说,“他们不老实的话,你就吼一嗓子。”

 

“好吧。”他说。他从客厅那扇门进去了。

 

她抱起胳膊,用手搓揉两边的胳膊:这个夜晚变得更凉了。她闭上眼睛,头往后一仰,呼吸着草、树和清新空气的味道:沁人心脾啊。她睁开眼睛看着深蓝色天空上的一颗小星星,在她头顶上万亿英里的地方。“星星亮,亮晶晶。”她说。下面的歌词她没说完,但想到了。

 

她希望他们能在斯泰普福德镇过得快乐,皮特和金在学校表现出色,她和沃尔特会认识好朋友,找到满足感;希望沃尔特不介意坐通勤车上下班——不过首先呢,搬家的整个主意是他先提出来的,希望搬离城市——那个肮脏、拥挤、罪案颇发的城市——会让他们四个人的生活变得更丰富,而不是像她担心的,变得窄化。

 

她听到有声音,也看到有人在做什么,于是朝凡·桑特家走去。

 

在厨房门口透出的灯光衬托下,卡罗尔·凡·桑特是个黑色的身影,她正在压紧垃圾桶的盖子。她朝地面弯着腰,一头红发亮闪闪的,她抱起一块又大又圆的东西(石头)放到垃圾桶盖上。

 

“嗨!”乔安娜叫道。

 

卡罗尔直起腰,站在那里面对着她。卡罗尔个子高,腿长,看上去像是没穿衣服——但是身体轮廓边上,能看到光从她背后照出那件裙子是紫色的。“谁呀?”她叫道。

 

“乔安娜·埃伯哈特。”乔安娜说,“我吓着你了吗?要是吓着了,对不起啊。”她走向分隔开她和沃尔特与凡·森特家地产的栅栏。

 

“嗨,乔安娜。”卡罗尔说,她说话带着新英格兰味的鼻音。“不,你没有吓着我。今天晚上挺好的,不是吗?”

 

“是啊。”乔安娜说,“我已经拆完箱、收拾完了,这样就更好了。”她得大声说话:卡罗尔一直待在她家门口,还是离得太远,无法舒舒服服地交谈,即使她自己这时已经在接着木栅栏的花圃那边。“今天下午,金跟艾莉森玩得很开心。”她说,“她们相处得很融洽。”

 

“金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卡罗尔说,“我挺高兴艾莉森在隔壁就有这么一个好的新朋友。晚安,乔安娜。”她转身要进屋。

 

“嗨,等一下。”乔安娜喊道。

 

卡罗尔转过身。“怎么了?”她说。

 

乔安娜真希望花圃和栅栏没有挡在那儿,好让她往前走得更近。去他的,要么卡罗尔也可以来到她那边的栅栏前嘛。她在那间亮着荧光灯、挂着铜锅的厨房里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沃尔特正要过去跟泰德聊聊。”她大声对卡罗尔像是裸体的身影说,“等你让孩子们睡下后,干吗不过来跟我喝杯咖啡?”

 

“谢谢,我也想啊。”卡罗尔说,“可是我得给家庭活动室的地板打蜡。”

 

“今天晚上?”

 

“直到开学前,只有晚上才能干。”

 

“嗯,干吗不等一下?只剩下三天了。”

 

卡罗尔摇摇头。“不,事实上,我已经拖得太久了。”她说,“上面全是擦痕。另外,晚一点泰德要去男人协会。”

 

“他每天晚上都去吗?”

 

“差不多吧。”

 

天哪!“而你留在家里干家务活?”

 

“总有这样那样的活要干。”卡罗尔说,“你知道是什么样。我现在得去收拾完厨房了,晚安。”

 

“晚安。”乔安娜说,然后看着卡罗尔——看得到她太大的胸部侧面——走进厨房关上门。她几乎马上又出现在临着水池的那扇窗户处,在调整水量,抓过什么东西擦洗。她红色的头发弄得整整齐齐,反着光;她的鼻子窄窄的,那张脸显得在沉思(还显得聪明呢,去他的);随着擦洗的动作,她紫色衣服下面的大乳房一跳一跳的。

 

乔安娜又回到院子里。不,她不知道是怎么样,谢天谢地。不要像那样,一个有强迫症的家庭主妇。又有谁能怪泰德会利用这样一个主动要求被利用的傻瓜呢?

 

她可以怪他,她可以的。

 

沃尔特穿着一件薄夹克从家里出来。“我看我去不会超过一个钟头左右。”他说。

 

“那个卡罗尔·凡·森特的话让人信不过。”她说,“她没法过来喝杯咖啡,因为她得给家庭活动室的地板打蜡。泰德天天晚上去男人协会,她却是待在家里干家务活。”

 

“天哪。”沃尔特摇着头说。

 

“跟她比起来,”她说,“我妈妈就是凯特·米利特呢。”

 

他哈哈大笑。“晚点见。”他说完吻了一下她的脸,然后穿过院子就走了。

 

她又看了一眼她那颗星星,这时更亮了——去干活吧,你,她这样想道——然后进了屋。

 

 

他们四个人星期六上午一起出去,拉上安全带,坐在他们一尘不染的新旅行车上;乔安娜和沃尔特戴着太阳镜,谈论着商店和购物,皮特和金把他们那侧的电动窗户开上开下,开上开下,直到沃尔特要他们别弄了。那天有种流光溢彩的感觉,是秋天的标志之一。他们开车去了斯泰普福德镇中心市场(白色板墙的殖民地时期风格店门脸,漂亮得像是明信片),去买能使用折扣券的五金器具及药物;然后沿着九号公路去一家很大的购物中心——给皮特和金买能使用折扣券的鞋子(等得可真够久的!),然后去一处用不了折扣券的儿童攀缘构架玩;然后沿着东桥路去一间麦当劳餐厅(巨无霸,巧克力奶昔);然后再往东一点,去买古董(一个八角形茶几,但没有证书);然后在斯泰普福德镇上整个东南西北都转了一下——铁砧路,冷溪路,哈尼卡特路,海狸尾路,伯吉斯岭——让皮特和金看看他们的新学校和以后会去上的学校(乔安娜和沃尔特在找房子时就全看过了),从外面根本猜不出来的无污染垃圾焚烧站,野餐区(那里正在修建一个公共游泳池)。应皮特要求,乔安娜唱了《你早,星光》,他们都唱了《麦克纳马拉的乐队》那首歌,到最后那部分,每个人都模仿一种乐器。后来金呕吐了,但是通知沃尔特得够早,他靠边停车,及时给金松开安全带,把她弄出车外,谢天谢地。

 

那让大家都安静了。他们又开车穿过斯泰普福德镇中心市场——开得慢,因为皮特说他也可能也要吐。沃尔特指着白色板墙建筑的图书馆,还有历史协会那座两百年历史的白色板墙小屋。

 

金从她那侧车窗往上看,她把一颗吮薄了的圆圈糖挪离舌头,说:“那个大的是什么?”

 

“那是男人协会的地方。”沃尔特说。

 

皮特侧着身子,把安全带扯得不能再扯了,弯着身子去看。“你今天晚上就是去那儿吗?”他问。

 

“对。”沃尔特说。

 

“你怎么去那儿?”

 

“有条私家车道,还能往上开。”

 

他们跟上一辆卡车,有个穿着卡其布衣服的男的站在敞蓬车厢里,胳膊伸到卡车两边。他的头发是褐色的,一张瘦削的长脸,戴眼镜。“那是加里·克莱布鲁克,不是吗?”乔安娜问。

 

沃尔特短促地按了下喇叭,一只胳膊伸出窗户挥了挥。他们街对面的邻居弯下腰看他们,露出微笑,挥了下手又抓住卡车。乔安娜也面带笑容挥了挥手。金喊了一声:“您好,克莱布鲁克先生!”皮特喊道:“杰罗米呢?”

 

“他听不到你说话。”乔安娜说。

 

“我真想也那样坐卡车!”皮特说,金说:“我也想!”

 

那辆卡车吃力地左转爬陡坡上山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加里·克莱布鲁克不自然对着他们微笑。那辆卡车上装了半车小纸箱。

 

“他在干吗,炒更?”乔安娜问。

 

“如果他挣得像泰德说的那样多就不会。”沃尔特说。

 

“哦?”

 

“什么叫炒更?”皮特问。

 

那辆卡车的刹车灯亮了,车停了,左转灯闪烁着。

 

乔安娜解释了什么叫炒更。

 

一辆小汽车冲下山来,那辆卡车开始拐弯穿过了左侧车道。“那边就是私家车道吗?”皮特问道,沃尔特点点头说。“对,就是那条。”金把她那面车窗又调低了一点,一边喊道:“您好,克莱布鲁克先生!”他们开车经过他时,他挥了挥手。

 

皮特松掉安全带扣,跪在那里跳来跳去。“我什么时候也可以去那儿吗?”他往后面张望着问。

 

“嗯,对不起。”沃尔特说,“不让小孩子去。”

 

“乖乖,那里有道很高大的围墙!”皮特说。“就像《霍根的英雄小队》里的!”

 

“好不让女人进去。”乔安娜说,她目光前视,一只手扶着太阳镜的镜框。

 

沃尔特笑了。

 

“真的吗?”皮特问,“是那个目的吗?”

 

“皮特把安全带取了。”金说。

 

“皮特——”乔安娜说。

 

他们开上诺伍德路,然后往西上了冬山道。

 

 

作为原则,她什么家务活都不准备做。上帝知道,并不是说没有很多要做的,而且有一些她真的想做,例如把客厅里的书架收拾好——但是今天晚上不做,不,先生,那完全可以他妈的以后再做。她不是卡罗尔·凡·桑特,也不是玛丽·安·斯塔夫洛斯——她推着吸尘器经过楼下的一面窗户时,去把皮特的窗帘拉低。

 

不,先生。沃尔特在男人协会,可以;他一定要去参加,他还得每星期去一两次去改变它。可是他在那儿时,她所做的家务活,不会比在她出门去哪里时他会做的更多(至少这第一次不会)。下次再碰到有月亮的晴朗夜晚,她就会出去:去中心市场那里,给那几处殖民地时期风格的店门脸照几张定时曝光照片。(五金店不规则的窗格玻璃也许会让月亮的倒影摇晃不定,也许晃得有趣。)

 

所以一等到皮特和金睡熟了,乔安娜就去地下室,在储藏室量尺寸,做计划,那里将是她的暗房。后来她又上来,去看了看皮特和金,然后给自己倒了杯兑奎宁水的伏特加拿进书房。她拧开收音机,调到某个正在播放伤感却好听的理查德·罗杰斯式音乐的电台,把沃尔特的合同和别的东西小心地从书桌上的中间地方挪开,拿出放大镜、红铅笔和她在离开城市之前抓紧时间照的照片底片小样。多数都是浪费胶卷,照的时候,她就怀疑会是那样——她赶时间时,从来照得一点都不好——但是她发现有一张真的让她感到兴奋,拍的是一个拿着公文色的西装革履的年轻男性黑人恶狠狠地看着一辆开过他身边的空的士。如果把他的表情放大得好,另外如果她把背景再调黑一点,以突出那辆模糊的的士,那有可能是张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照片,她有把握代理公司愿意代理的一张照片。那种戏剧性地表现种族紧张关系的照片挺有市场。

 

她用红铅笔在那幅小样旁边打了个星号,又去看别的不错的,要么至少部分不错的,可以剪裁一下。她想起她的伏特加兑奎宁水,就呷了一口。

 

十一点一刻时,她累了,就把她的东西放到书桌上她那一侧,把沃尔特的东西放回原处,关掉收音机,把杯子拿进厨房冲洗了一下。她去看看门关好了没有,关了灯——除了门厅的那盏——然后就上楼了。

 

金的大象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塞到她枕头旁边的毛毯下面,又把毛毯拉到金的肩膀那里,动作很轻地抚弄她的头发卷儿。

 

皮特仰面躺着睡,跟她之前去看他时一模一样。她一直等到看他的胸口起伏才走,把他的门又开大一点,关掉走廊上的灯,进了她和沃尔特的房间。

 

她脱了衣服,把头发辫了一下,洗澡,抹面霜,刷牙,然后上床睡觉。

 

十二点二十五,她把灯关掉。

 

她仰面躺着,左腿左胳膊往外一摆。她想念躺在她身边的沃尔特,可是凉爽的床单光光滑滑,又宽又阔,感觉挺舒服。自从他们结婚以后,有几次她是一个人睡的?没有多少次:他为马伯格—唐利维公司的事情出差,她跟皮特和金在医院的那几次;停电的那天夜里;她为伯特叔叔的葬礼回家的那次——在十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也许总共有二十到二十五次吧。那种感觉不错。天哪,那让她感觉像是乔安娜·因格尔斯。还记得她吗?

 

她纳闷沃尔特是否快喝醉了。加里·克莱布鲁克所乘的那辆卡车上是烈酒(要么那些纸盒子装烈酒太小了?)。不过沃尔特是坐维克·斯塔夫洛斯的车去的,所以就让他去喝醉吧。倒不是他真的很可能会;他几乎从来没有。但是如果维克·斯塔夫洛斯喝醉了怎么办?诺伍德路上的急转弯——

 

噢,瞎想,干吗要担心呢?

 

 

床在摇晃。她在黑暗中躺着,看开着的卫生间门那里更黑的黑色,还看到梳妆台上的拉手反着光,而床正在以稳稳的节奏摇晃着她。每次摇晃,都伴随着弹簧轻声吱响,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是沃尔特在摇晃!他发烧了!要么他d.t.发作吗?她转过身,支着胳膊向他侧过身,盯着他看,一边伸手过去摸他眉毛那里。他只看到眼白的眼睛看着她,马上又移开了;他整个身体都从她身边移开,她看到的毛毯在他裆部位置支起的帐篷不见了,而代之以他臀部的线条。床不摇了。

 

他在——手淫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坐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d.t.发作呢,”她说,“要么是发烧了。”

 

他侧躺着没动。“我不想叫醒你。”他说,“过两点了。”

 

她坐在那里,让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

 

他待在床的他那边,默不作声。

 

她看着这个房间,光线来自皮特和金的卫生间里的夜灯,这里的窗户和家具轮廓模糊。她把辫子往下拉直,用手揉着腹部。

 

“你可以的,”她说,“叫醒我。我不会介意。”

 

他什么都没说。

 

“天哪,你不用那样做。”

 

“我只是不想叫醒你。”他说,“你睡得正香。”

 

“好吧,下次叫醒我。”

 

他又仰面躺着,帐篷不见了。

 

“你那个了吗?”

 

“没有。”他说。

 

“噢,”她说,“那,”——她对他笑了一下——“现在我醒了。”她躺到他旁边,转身对着他,伸过胳膊搭在他身上,他转身面对着她,他们拥抱,接吻。他嘴里有股威士忌味。“我是说,考虑周到挺好。”她在他耳朵边说,“可是天哪。”

 

结果这次成了他们最畅快的一次——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哇,”她从卫生间回来时说,“现在我身上还软绵绵的。”

 

他坐在床上抽烟,对着她微笑。

 

她跟他一起钻进被窝,在他胳膊下面舒服地躺着,一边把他的手拉向自己的乳房。“他们干吗?”她说,“给你放黄色电影还是怎么样?”

 

他笑了。“没那么好运。”他说。他把他那根烟放到她嘴边,她抽了一口。“他们打扑克赢了我八块五。”他说,“他们谈论规划委员会关于东桥路的邪恶意图,让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我还担心你会喝醉呢。”

 

“我?两杯苏格兰威士忌。他们喝酒不厉害。你干吗了?”

 

她跟他说了,还提到自己对那张黑人照片所抱的期望。他跟她说了他遇到的几个人:凡·桑特夫妇和克莱布鲁克夫妇都推荐的那位儿科医生,一位杂志插图画家,斯泰普福德镇上的名人主要就是他,另外两位律师,一位精神病医生,警长,中心市场的经理。

 

“那位精神病医生应该支持让女的参加。”她说。

 

“他是支持,”沃尔特说,“维里也支持。我没去探别人的口风;我不想第一次去,就表现得太像是个激进分子。”

 

“你什么时候再去?”她问——突然又担心(为什么?)他会说明天。

 

“我不知道,”他说,“听着,我不会像泰德和维克那样,把它当成一种生活方式。我再过一星期左右再去吧,我想。我说不好,它真的有种小地方特点。”

 

她微笑了,跟他依偎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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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

孙仲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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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仲旭(Luke),1973年生,毕业于郑州大学外文系,现供职于广州某航运公司,业余从事文学翻译,已出版译作《一九八四·动物农场》、《门萨的娼妓》、《有人喜欢冷冰冰》、《麦田里的守望者》、《梦想家彼得》等27种(包括6种再版书)。 译作目录:http://book.douban.com/doulist/14076/ 译文小集:http://www.douban.com/note/34107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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