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拜厄斯·沃尔夫 著
孙仲旭 译
胖子已经冒雪等了一个小时。他在人行道上踱来踱去以保暖,每次看到有车头灯过来,他都把头伸过路缘。雪又下大了,胖子站到一幢房子的挑檐下面。路对面几乎挨着房顶的云变白了,白色弥漫在整个天空。他把步枪背带换到另外一侧肩膀上。
一辆卡车鸣着喇叭滑过街角,车尾一下子甩了出来。胖子走到人行道上举起手,那辆卡车冲上路缘继续开,半边在街上,半边在人行道上,根本没有减速。胖子站了一会儿,手还举着,然后往后跳开。他的步枪滑下他的肩膀,咔咔响地撞在冰上,一块三明治从他口袋里掉出来。那辆卡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到那片街区的尽头停了下来。
胖子捡起三明治,提着步枪走到卡车那里。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边在拍打膝盖、跺着车内的地板,他的样子就像一张大笑之人的漫画像。“胖子,你应该看看你自己。”他说,“你那样子正好像是个戴帽子的浮水气球。不是吗,弗兰克?”
他旁边那人露出微笑,然后望向别处。
“你差点撞到我。”胖子说,“你有可能撞死我呢。”
“好了,胖子。”司机旁边那个人说。“别上火,肯尼只不过是胡闹了一下。”他打开车门,自己挪到了座位中间。
胖子取出枪机,上车坐到他旁边。“我的脚都冻僵了。”他说,“如果你们想的是十点,干吗不就说是十点?”
“胖子,从我们来到这里到现在,你除了抱怨还是抱怨。”中间那个人说,“如果你想生气、哼唧一整天,还不如回家跟你的孩子唧歪呢。你选吧。”胖子没出声时,他扭头对司机说:“好吧,肯尼,开路。”
有不良少年用砖头砸破了司机这边的挡风玻璃,所以冷风和雪都直接灌进驾驶室。取暖器坏了,他们身上披着两张毛毯,胖子想在毛毯下面搓手保暖,弗兰克让他别搓了。
他们离开斯波坎市,沿着一道道黑色的围栏往乡间开得很远。雪停了,但还是天地一色,雪白的田野上没有一样东西在动。寒意让他们脸上发白,也让他们脸上以及沿着上唇的一溜胡茬更显眼了。他们停了两次喝咖啡后进了树林,肯尼想去那里打猎。
胖子赞成去别的地方试试:他们连续两年在这带地方来来去去,什么都没有看到过。弗兰克对去这儿还是那儿都无所谓,只是想从那辆破卡车上下来。“感受一下吧。”他说,一边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叉开两腿,闭上眼睛,头往后仰,做了次深呼吸。“调整好,接受那种能量吧。”
“还有一件事,”肯尼说,“这片地方还开放。这里大部分地方都立有牌子不让进去。”
“我冷。”胖子说。
弗兰克呼出那口气。“别唧唧歪歪,胖子,调整好吧。”
“我没有唧唧歪歪。”
“调整好。”肯尼说,“接下来你会穿着女式睡衣,弗兰克,在机场卖花。”
“肯尼,”弗兰克说,“你话太多了。”
“好吧,”肯尼说,“我一句话都不再说了,就像我一个字都不会再提某个临时看小孩的。”
“什么临时看小孩的?”胖子问。
“那是我们俩说的事。”弗兰克看着肯尼说。
肯尼笑了起来。
“这是你自找的。”弗兰克说。
“自找什么?”
“嗨,”胖子说,“我们还打不打猎?”
他们开始走过那块田地。胖子过围栏时费了点事。弗兰克和肯尼本来可以帮他,可以把上面那道铁丝抬起来,踩着最下面那道铁丝,可是没有,他们站在那里看着他。有很多道围栏,他们到了树林时,胖子在喘气。
他们寻找了两个小时猎物,没有看到一只鹿、蹄印或者痕迹。最后他们在小河边停下来吃东西。肯尼有几块比萨饼和两条独立包装的糖;弗兰克有一块三明治、一个苹果、两根红萝卜和一方块巧克力;胖子吃了一个煮得老的鸡蛋和一根芹菜。
“你要是今天问我想怎样死,”肯尼说,“我会跟你说把我绑在火刑柱上烧死吧。”他又朝着胖子说,“你还在节食吗?”他朝弗兰克挤了下眼睛。
“你以为呢?你以为我喜欢吃煮得老的鸡蛋?”
“我只能说我头一次听说节食还让你体重上去了。”
“谁说我体重上去了?”
“哦,对不起,我收回我的话。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只是在瘦下来。不是吗,弗兰克?”
弗兰克叉开手指放在他放食物的树桩上,他的指关节上长了很多汗毛。他戴着一个大大的结婚戒指,右手小手指上也戴了个金戒指,戒指有个平面,上面像是用钻石拼成字母“F”。“胖子,”他说,“你有十年没看到过自己的蛋蛋了。”
肯尼笑弯了腰,取下帽子拍打着自己的腿。
“我又有什么办法?”胖子说,“是我腺体的问题。”
他们离开树林,沿着那条小河寻找猎物。弗兰克和肯尼在河的一边找,胖子在另一边找,逆河而上。雪不大,但是吹到一起的积雪堆得深,难以通行。不管胖子往哪儿看,表面都平平的,保持原状,过了一会儿他就没了兴趣,不再去找蹄印,只是努力想追上河对岸的弗兰克和肯尼。后来他忽然意识到好久没看到他们。微风是从他这里往他们那里吹,风停下来时,他有时能听到肯尼在哈哈大笑——别的就什么也听不到。他加快步伐,辛辛苦苦地趟过积雪,在雪地上吃力地跋涉。他听到自己的心跳,感觉脸上通红,却一次都不敢歇。
在小河的一处拐弯那里,胖子追上了弗兰克和肯尼。他们站在一根横亘于河上的木头上,下面结的冰支撑着那根木头,冻住的芦苇往外支楞着。
“看到什么了吗?”弗兰克问。
胖子摇摇头。
天色不早,他们决定回头朝公路上走。弗兰克和肯走过那根木头,他们都开始朝下游走,走的是胖子闯出来的那条小路。他们没走多久,肯尼停下脚步。“看。”他说着指着几个从河边延伸到树林里的蹄印。胖子的脚步正好跟那道蹄印交叉。河岸上清清楚楚能看到几堆鹿粪。“你认为这是什么,胖子?”肯尼踢了踢鹿粪。“香草冰淇淋上的核桃碎末吗?”
“我想我没有注意。”
肯尼看着弗兰克。
“我当时走神了。”
“你走神了。了不起。”
他们跟着那道蹄印进了树林。那只鹿穿过一道半埋在积雪中的围栏。有根杆子顶上钉着一块“禁止打猎”的牌子。肯尼想进去追那只鹿,弗兰克说不行,这边的人不乱来,他觉得他们开口的话,拥有此地块的农场主也许会让他们进去打猎。肯尼没那么有把握。不管怎样,照他看来,等他们走到卡车那边开一段路,然后再折回来,天就几乎黑掉了。
“放松点。”弗兰克说,“你不能性急。要是命里注定要打到那只鹿,我们会打到的。如果不是,我们打不到的。”
他们开始走回卡车那里,树林里的这一片主要是松树,这里的雪晒不到,雪上有一层薄冰。肯尼和弗兰克踩上去薄冰不破,胖子却老是把冰踩穿。他脚往前踢时,硬冰壳的边缘碰伤了他的胫骨。肯尼和弗兰克把他甩在后面,直到连他们的说话声音也听不到了。他坐在一根树桩上擦脸。他好好歇了一会儿,把两块三明治和一半饼干都吃完了。周围一片沉寂。
胖子穿过最后一道围栏走到路上时,那辆汽车往前开了,他不得不跑着追过去,刚好算是抓住后扫板翻进了车斗。他躺在那里喘气。肯尼隔着后车窗看过来,咧着嘴笑。胖子爬到驾驶室挡住风的地方来躲开刺骨的寒风。他把帽子的护耳往下拉,下巴往外套领子里勾。谁在拍窗户,但胖子不肯转身。
他和弗兰克在外面等,肯尼走进那座农舍去请求许可。那是座老房子,房侧的漆都翘起来了。烟囱上面的烟往西飘去,像扇面一样散开成薄薄的一溜灰色。小山的山脊上,蓝色云朵形成的又一道脊形在上升。
“你的忘性真大。”胖子说。
“什么?”弗兰克说。他刚才一直在盯着远处看。
“我以前可是经常维护你的。”
“好吧,就算你以前经常维护我。你又难受什么?”
“你不应该就那么撇下我不管。”
“你是个成年人了,胖子,你能够照顾好自己。不管怎么样,如果你觉得只有你一个人有麻烦,我可以告诉你不是这样。”
“你有什么烦心事吗,弗兰克?”
弗兰克踢了一下从雪里支楞出来的一根树枝。“没事。”他说。
“肯尼说那个临时看小孩的是什么意思?”
“肯尼话太多了。”弗兰克说。
肯尼从农舍里出来,两只大拇指朝上伸着,他们又朝那片树林走去。路过谷仓时,一条口鼻处是灰色的大个儿黑色猎犬跑出来朝他们叫,每叫一声都往后滑一点,就好像一座大炮后坐。肯尼趴下来,四肢着地,凶狠地跟它对着叫,那条狗就溜回谷仓,一边溜走一边扭头看,还撒了点尿。
“那条狗可是上岁数了,”弗兰克说,“一条真正的老狗。至少十五岁了。”
“太老了。”肯尼说。
走过谷仓后,他们抄近路从田地里走。那块田地没有围栏,地上的硬壳冻得厚厚的,所以他们走得很快。他们沿着田边走,直到又看到蹄印,跟着蹄印进了树林,朝着小山的方向进去得越来越深。那些树开始跟阴影模糊难辨,风也大了,把薄冰上的冰晶吹到他们脸上,就像针扎一样。最后他们再也看不到蹄印。
肯尼骂了一句,扔下帽子。“这是我有史以来打猎最糟糕的一天,无出其右。”他捡起帽子,拂掉上面的雪。“这会是自从我十五岁以来,第一个打猎季节没有打到鹿。”
“鹿还不是关键,”弗兰克说,“打猎才是关键。有那么多因素摆在这里,你只能随其自然。”
“你去随其自然吧。”肯尼说,“我来这里,是要让自己打到鹿,不是听一大通嬉皮士的屁话。要不是因为这位胖哥们,本来我是能打到鹿的。”
“够了。”弗兰克说。
“还有你——你一门心思想着你那个小小的祸水妞儿,就算你看到一只鹿,也会认不出来的。”
“去死吧。”弗兰克说,然后转身走了。
肯尼和胖子跟着他又走过田野。他们快走到那座谷仓时,肯尼停下脚步,手指着说:“我讨厌那根杆子。”他说。他举起枪开了一枪,声音就像干树枝折断的声音。那根杆子的右侧一直到上面都开裂了。“好了,”肯尼说,“它死了。”
“别搞了。”走在前面的弗兰克说。
肯尼看着胖子。他露出微笑。“我讨厌那棵树。”说完又是一枪。胖子快步追上弗兰克,正要开口说话,那条狗从谷仓里跑出来朝他们叫。“悠着点儿,伙计。”弗兰克说。
“我讨厌那条狗。”肯在他们后面。
“够了。”弗兰克说,“你把枪放下。”
肯尼开了一枪,子弹正中那条狗的两眼之间,它马上倒在雪地上,腿往两边伸着,瞪着黄色眼睛。不看到血的话,它就像一块小小的熊皮垫子。血从它的口鼻处流出来,滴到雪上。
他们都看着倒在雪上的那条狗。
“它怎么你了?”胖子问,“只不过是向你叫而已。”
肯尼转身对着胖子。“我讨厌你。”
胖子把枪举到齐腰高就开了一枪,肯尼往后猛地一弹,撞在围栏上,然后弯着身子跪到地上。他手捂着肚子跪在那里。“看。”他说。他手上都是血。暮色中,他的血更显得是蓝色而不是红色,似乎是阴影的一部分,并没有显得不协调。肯尼慢慢地仰面躺倒,他深深地叹了几口气。“你开枪打了我。”他说。
“我不得不。”胖子说。他跪在肯尼旁边。“哦,天哪。”他说。“弗兰克,弗兰克。”
肯尼打死那条狗之后,弗兰克就没动地方。
“弗兰克!”胖子叫道。
“我那只是逗着玩。”肯尼说,“开玩笑的。噢!”他说着突然弓起背。“噢!”他又说,然后脚后跟顶着雪,让自己头着地挪动身体,后来他停下来躺在那里,以脚后跟和头为支点来回动,像个摔跤手在热身。
“肯尼,”弗兰克说。他弯下腰,把戴着手套的头放在肯尼的额头上。“你打中他了。”他对胖子说。
“他逼我的。”胖子说。
“不,不,不。”肯尼说。
胖子哭得鼻涕、眼泪往外流,脸上全是泪水。弗兰克闭上眼睛,然后又看着肯尼。“哪儿疼?”
“到处都疼。”肯尼说,“真的到处都疼。”
“哦,天哪。”胖子说。
“我是说,子弹打中哪儿了?”
“这儿。”肯尼指着肚子上的伤口,血正从那里慢慢涌出来。
“你挺走运。”弗兰克说,“打在左侧,没有打中你的阑尾。打中的话,你可就真的麻烦大了。”他转身往雪地上呕吐,捂着身体两侧,似乎是为了保暖。
“你没事吧?”胖子说。
“车上有点阿斯匹林。”肯尼说。
“我没事。”弗兰克说。
“给我吃的。”肯尼说。
“我们最好叫救护车来。”胖子说。
“天哪,”弗兰克说,“我们要怎么说?”
“原原本本地说。”胖子说,“他要向我开枪,不过我先打中他了。”
“不对!”肯尼,“我根本没有!”
弗兰克拍拍肯尼的胳膊。“放松点,拍档。”他站起来。“我们走吧。”
他们朝那座村舍走去时,胖子捡起肯尼的枪。“这东西得收起来。”他说,“肯尼也许会有想法。”
“我可以告诉你。”弗兰克说,“你这次真的干出来了,这次绝对是登峰造极。”
他们不得不敲了两次门,才有个头发长得直的瘦男人来开了门,他身后的房间里全是烟雾。他眯眼看他们。“你们打到什么了吗?”
“没有。”弗兰克说。
“我就知道你们打不到,我跟另外一个人也是那么说的。”
“我们出事了。”
那个人的目光越过弗兰克和胖子,看着昏暗的外面。“打中你们的朋友了,对吧?”
弗兰克点点头。
“我打的。”胖子说。
“我看你们是想打电话。”
“如果可以的话。”
门口那个男的看看他身后,退后一步。弗兰克和胖子跟着他进了屋。有个女人坐在屋子中间的一座炉子旁边,那座炉子冒烟冒得很厉害。她抬头看,然后又低头看着躺在她腿上睡着了的小孩。她脸色白,脸上还湿湿的:几缕头发贴在她的前额上。胖子在炉子那里烤手,弗兰克进厨房打电话。让他们进去的那个男的站在窗前,手揣在口袋里。
“我的朋友把你的狗打死了。”胖子说。
那个男点点头,也没有转过身。“我应该自己那么做的,可就是下不了手。”
“他很爱那条狗。”那个女的说。孩子蠕动一下,她又晃动孩子。
“你让他去做的?”胖子说,“你让他把你的狗打死?”
“它又老又有病,吃东西都嚼不动了。我应该自己动手的。”
“你做不出来,”那个女的说,“给你一百万年,你也绝对做不出来。”
那个男的耸耸肩。
弗兰克从厨房里出来。“我们得自己把他送过去。最近的医院离这里五十英里,他们的救护车全都派出去了。”
那个女的知道一条近路,但是路线复杂,胖子得用笔记下来。那个男的跟他们说可以去哪儿找几块木板抬肯尼。他没有手电,但是说他会把前廊上的灯打开。
外面天黑了,重重乌云垂得很低,刮着强风,风声啸厉。那幢房子有扇纱门没有关紧,隔段时间就重重地撞击一下,风又大起来时,撞击间隔小了。弗兰克去找木板,胖子去找肯尼,肯尼不在他们离开时待着的地方。胖子发现他在车道上挪了一段距离,趴在那里。“你没事吧?”胖子说。
“疼。”
“弗兰克说没有打中你的盲肠。”
“我已经割了盲肠。”
“好吧,”弗兰克说着走到他们跟前,“我们会速速把你送到一张又暖和又舒服的床上。”他把两块木板放到肯尼右侧。
“只要别让那种男护士来照顾我。”肯尼说。
“哈哈。”弗兰克说,“要的就是那种精神。准备,用力,上来吧你。”他把肯尼滚到木板上。肯尼尖叫一声,腿在空中乱蹬。他安静下来后,弗兰克和胖子抬着他走在车道上。胖子抬后面,雪打在他脸上,他走路吃力。另外也累,房子里的那个男的忘了把前廊上的灯打开。正经过那座房子时,胖子脚下滑了一下,他手一撒想不让自己摔倒。木板掉了,肯尼翻下来,滚到那段车道的最下方,一路号叫。他滚到卡车的右前轮处停了下来。
“你这个胖白痴,”弗兰克说,“就是个废物。”
胖子抓住弗兰克的领子,把他死死顶在围栏上。弗兰克想挣开他的手,但是胖子摇晃他,让他的头来回甩动,最后弗兰克不再挣扎。
“你又了解多少胖的事,”胖子说,“你又了解多少腺体的事。”他一面摇晃弗兰克一边说,“你又了解多少我。”
“好吧。”弗兰克说。
“别再说了。”胖子说。
“好吧。”
“别再那样跟我说话,别再看,别再笑。”
“好吧,胖子,我保证。”
胖子松开弗兰克转过身,他的胳膊直直地垂在身体两侧。
“对不起,胖子。”弗兰克碰了下他的肩膀。“我去卡车那边。”
胖子在围栏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把步枪从前廊那里拿来。弗兰克已经把肯尼又滚到木板上,他们把他抬进车斗。弗兰克把座位上的毛毯搭在他身上。“够暖和吗?”
肯尼点点头。
“好吧。哎,这玩意儿怎么倒车?”
“一直扳到左边再往上。”弗兰克开始往前走向驾驶室时,肯尼坐了起来。“弗兰克!”
“怎么?”
“要是卡住了,别硬扳。”
卡车马上发动了。“对了,”弗兰克说,“你一定得把这辆车交给日本人。他们那种文化很古老、很重视精神,他们还能把这辆卡车收拾得特别好用。”他扫了一眼胖子。“哎,对不起。我本来不知道你会有那种感觉,向上帝发誓,我不知道。你应该说一下的。”
“我说了。”
“什么时候?就说一次吧。”
“两个小时以前。”
“我想我当时没留意。”
“没错,弗兰克。”胖子说,“你现在对什么都是不怎么留意。”
“胖子,”弗兰克说,“关于在那里发生的事,我应该更有同情心的,我意识到了。你当时很辛苦。我只想让你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是他自找的。”
“你这样觉得?”
“绝对。他不倒下,你就得倒下。我要是你,同样会那样做。毫无疑问。”
风吹在他们脸上。他们的车头灯前面,雪就是一堵会移动的白墙;雪花从挡风玻璃上那个洞打着旋吹进来,落在他们身上。胖子又是拍手,又是身体挪来挪去,然而不管用。
“我得停下来。”弗兰克说,“我的手指全都没有感觉了。”
他们看到前方路边有几盏灯,那是间小酒馆。停车场上有几辆吉普车和卡车,有几辆车的引擎盖上绑着鹿。弗兰克把车停下,拐到后面去看肯尼。“你怎么样,拍档?”弗兰克说。
“我冷。”
“嗯,别感觉自己像是个孤独的护林员。里面更糟糕,相信我的话吧。你应该把挡风玻璃修好。”
“看,”胖子说,“他把毛毯掀开了。”毛毯堆在后挡板那里。
“哎,你看,肯,”弗兰克说,“要是你不努力去保暖,抱怨冷也没用。你也得出份力嘛。”他把毛毯盖在肯尼身上,把角那里掖好。
“风吹开了。”
“那你就抓紧。”
“我们干吗停车,弗兰克?”
“因为要是我和胖子不去暖和一下,我们会冻僵的,那样的话,你又能到哪儿呢?”他轻轻打了一下肯尼的肩膀。“所以你别着急。”
酒吧里全是穿着颜色鲜艳的夹克(多数是桔黄色)的男人。服务员端来了咖啡。“医生正是这么嘱咐的。”他手握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说,“胖子,你说我不去留意,我一直在想这句话,是真的。”
“没关系。”
“不,我想我真的变成那样了。我只是有点对自个儿太感兴趣,我心里装了好多事,倒不是说那能算是什么借口。”
“别提了,弗兰克。我那会儿也可以说发了脾气。我想我们都有点情绪不稳。”
弗兰克摇摇头。“还不单单是那样。”
“你想谈谈吗?”
“不传给别人?”
“当然,弗兰克,不传给别人。”
“胖子,我想我要离开南希了。”
“哦,弗兰克,哦,弗兰克。”胖子坐着往后靠,摇摇头。
弗兰克把手伸过来放在胖子的胳膊上。“胖子,你有没有真正爱过?”
“这个嘛——”
“我是说真正爱过,”他捏了一下胖子的手腕。“用整个身心去爱。”
“我说不好。你那样说的话,我说不好。”
“那你就是没有过。根本不是批评你,可是如果你真正爱过,就会知道。”弗兰克放开胖子的胳膊。“我说的并非只是肤浅的小事。”
“她是谁,弗兰克?”
弗兰克犹豫了一下,看着自己的空杯子。“罗克珊·布鲁厄。”
“克利夫·布鲁厄的小孩?那个临时看小孩的?”
“你不能像那样把人们分类,胖子。就是这个原因,整个体制都出了毛病,所以这个国家就要乘着一条划艇进地狱。”
胖子摇摇头。“但是她不可能超过——”
“十六岁,她五月份就十七岁了。”弗兰克面带微笑。“五月四日,下午三点二十七分。见鬼,胖子,搁到一百年前,到她那岁数就是个老处女了。朱丽叶才十三岁呢。”
“朱丽叶?朱丽叶·米勒?天哪,弗兰克,她根本没胸,还在捉青蛙呢。”
“不是朱丽叶·米勒,真正的朱丽叶。胖子,难道你看不出你是在怎么把人们分类吗?这个男的是管理人员,这个女的是秘书,这个男的是卡车司机,这个女的十六岁。胖子,这个所谓临时看小孩的,这个所谓的十六岁的人,她小指头里的智慧,就比我们大多数人整个身体里的智慧都要多。我可以告诉你,这位小小的女士很不一般。”
“我知道小孩子喜欢她。”
“她为我打开了整个整个的世界,我从来没想到过有那样的世界。”
“南希对这一切怎么看?”
“她不知道。”
“你还没有告诉她?”
“还没有,不是很容易啊。这么多年,她对我太他妈好了。然后还要考虑孩子。”弗兰克眼睛的亮光抖动着,他用手背很快擦了一下眼睛。“我想你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没有,弗兰克,我没那么认为。”
“嗯,你应该那么想。”
“弗兰克,当你拥有一个朋友时,意味着总是有人支持你,不管发生什么事。反正我就是那么觉得的。”
“你这话当真,胖子?”
“当然当真。”
“你不知道我听你这么说,心里有多么舒服。”
肯尼努力过想爬出车外,他的身体搭在后挡板上,脑袋垂在保险杠上方。他们把他抬回车斗,又把他盖上。他在出汗,牙齿磕碰得格格响。“疼,弗兰克。”
“你只用一直盖着,就不会疼得那么厉害。我们现在要把你送到医院。明白吗?说——‘我要去医院。’”
“我要去医院。”
“再说。”
“我要去医院。”
“现在你只用一直跟自己说这句话,你还不知道呢,我们就到了。”
他们开了几英里后,胖子转身对弗兰克说:“我刚才犯了个大错。”他说。
“什么错?”
“我把路线图忘到那里的桌子上了。”
“没关系,我记得很清楚。”
雪小了一点,乌云开始从田野上卷起来,但是根本没有变得暖和一点。过了一会儿,弗兰克和胖子都全身冷透,在发抖。有个拐弯处弗兰克差点没有拐过来,他们决定在下一间路边店停一下。
厕所里有自动干手机,他们轮流站在前面,拉开夹克和衬衫,让喷出来的热风吹在脸上和胸口上。
“你知道,”胖子说,“你刚才在那里告诉我的,我很领情,信任我。”
弗兰克在出风口伸开手指又攥住。“照我看,胖子,谁都不是一座孤岛,我们一定得信任某个人。”
“弗兰克?”
弗兰克等着。
“我说到关于我的腺体什么的,那不是真的。事实上我只是猛吃猛吃,白天黑夜都是,洗澡时,在高速公路上。”他转过身,让热风吹着他的背部。“我甚至在上班那里的纸巾机里也藏了东西。”
“你的腺体根本没毛病?”弗兰克已经把靴子和袜子脱下来,把一只脚凑到出风口处,然后是另一只。
“没有,从来没出过问题。”
“爱丽丝知道吗?”那台机器停了下来,弗兰克开始系鞋带。
“谁都不知道,这点最糟糕。弗兰克,不是长得胖——我对长得瘦从来没感到有多大乐趣——而是撒谎。不得不像个间谍或者杀手那样,过着双重生活。我理解那些人,知道他们受的是什么罪。总是得想着说什么、做什么。总是觉得人们在看着你,想抓到你在干吗,永远不能做你自己。就像我很是强调地早餐只吃一个橘子当早餐,上班的一路上,却是大吃大喝。奥利奥,火星棒,晶晶亮棒棒糖,糖宝宝, 士力架。”胖子看了一眼弗兰克又马上望向别处。“很恶心,对吧?”
“胖子,胖子。”弗兰克摇摇头。“来吧。”他抓过胖子的胳膊,把他领到酒吧里吃饭的那一半地方。“我的朋友饿了。”他对侍者说,“来四份烤薄饼,要很多黄油和糖浆。”
“弗兰克——”
“坐下。”
几个盘子端来后,弗兰克把黄油切成厚块,全都抹在烤饼上。然后他把糖浆瓶在盘子上淋来淋去地倒空了。他撑着胳膊往前倾着身子,一只手托着下巴。“开吃吧,胖子。”
胖子吃了几大口,然后开始擦嘴。弗兰克从他手里夺过餐巾。“别擦。”他说。胖子继续吃,糖浆沾在下巴上,往下滴得像是蓄了山羊胡。“吃起来,胖子。”他说着又把一把叉子推过桌子。“专心吃吧。”胖子左手拿过那把叉子,低下头开始真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把盘子弄干净。”烤饼没了后,弗兰克说,胖子就把四个盘子一个接一个端起来舔干净。他往后靠着坐,想把气喘匀。
“漂亮。”弗兰克说,“你吃饱了吗?”
“我饱了。”胖子说,“从来没这么饱过。”
肯尼的毛毯又在后挡板那里拥成一堆。
“肯定是吹开了。”胖子说。
“毛毯对他根本没什么用,”弗兰克说,“还不如让我们用一下呢。”
肯尼咕哝了句什么话。胖子朝他弯下腰。“什么?大声点。”
“我要去医院。”肯尼说。
“好样的。”弗兰克说。
毛毯有点用。风还是吹到他们的脸上还有弗兰克的手上,但是好多了。路面还有树上的新雪在车头灯照射下亮闪闪的,农舍窗户照出的方形光块照在田野里的蓝色雪上。
“弗兰克。”过了一会儿胖子说,“你知道那个农场主吗?他让肯尼打死那条狗。”
“你开玩笑!”弗兰克身子往前倾,在想这件事。“肯尼这家伙,真是个怪人。”他笑了起来,胖子也笑了。
胖子隔着后窗朝外笑。肯尼躺在那里,胳膊交叉着放在肚子上,看着星星嚅动着嘴唇。头顶正上方是北斗七星,再往后,高挂在医院那个方向、在肯尼的两脚之间的是北极星,航海者的帮手。卡车在山势和缓的小山上绕来绕去行驶时,那颗星星在肯尼的两只靴子之晃来晃去,让他一直能看到。“我要去医院。”肯尼说。但是他错了,之前有一处他们没有按照路线图上的方向拐弯,并且已经开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