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期间发生在某间医院的插曲)
E.B.怀特 著
孙仲旭 译
对于波士顿的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来说,动手术的好处之一,就是有资格在手术前一天晚上就住进医院。简而言之,这让他不再流连街头。我得到命令,须于星期四下午三点前去住院部登记入住,尽管到第二天上午八点我才会失去鼻甲骨。这让我得以在舒服的环境下彻底休息十七个钟头,空度了后半个下午,腋下出汗,用盖布擦干湿漉漉的手掌。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一系列奇怪的事情,让一个人不偏不离地走向一次并无大碍的不幸事件,例如鼻部手术。至于要失去一块鼻甲骨(听上去好像海军有可能用到他们的小型巡洋舰上),我根本没感到很遗憾。事实上,人到中年,对自己身上的几乎每一部分,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交给有关当局。到了我这把年纪,拿掉什么东西正是求之不得。长着中鼻甲骨过了半辈子,除了最爱斤斤计较的人,谁都会觉得够意思了。
我想医院在剑桥那边,但是又拿不准,因为我开车出去时,情绪很低落,每逢这种时候,我从来不会留意自己去了哪儿。不管怎么样,医院那边很不错,靠近一条水流和缓的小河(十有八九是查尔斯河),正好在我的窗户外面,有一棵漂亮的大橡树。病房很小,我也如此。床是可以摇起来的标准床,配齐了可以抽出来的床单、橡胶垫、呼叫钮等等。我原想着床头应该有一只天鹅,就像公园里的游船那样,不过就算没有天鹅,比起在波士顿临时去找时通常预期的,这样的住处还要更理想一点。
好像没什么好理由马上就睡觉,我就只是手里拿了本《大西洋月刊》坐在一张踏脚凳上。过了一会儿,有位护士进来。
“我是马尔奎尼小姐。”她通知我说。
“我叫怀特,”我回答道,“我的体温是九十八点六(*华氏度,相当于37摄氏度),脉膊是每分钟七十二次,血压是低压八十,高压一百四,除了我对所做的事情感兴趣时,那样的话血压会急升。我来这儿做鼻甲骨切除术,”马尔奎尼小姐过来坐到我旁边,她把听诊器挂到脖子上,拿出一根铅笔和一张空白表格就冲我来了。
“你的职业是什么?”
“作家。”我想了想说。
这位护士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一位女士在没有因为男士和他们小小的自负而轻易上当时,就会那样微笑。接下来,她开始详细登记我的衣服和个人物品。关于我的衣物,她好像有点拿不准。“你裤子里面穿的是什么?”她问我,一边沉思着把铅笔在嘴里蘸。
“我想不起来了,”我回答道,“穿衣服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今天早上好像是一百万年以前。”
“嗯,你肯定穿了什么。我该怎么写?”
“佩斯利围巾?”我这样提议。她想一想写下了“内衣”,然后把清单递给我让我签名。之后她为我量了体温、血压和脉搏。我的体温是九十八点六,脉博是每分钟七十二次,血压是低压八十,高压一百四。“你还是睡觉吧。”她意味深长地说。马尔奎尼小姐就走了。
躺在床上,我感觉放松而惬意,跟我想象死后会感到的一样。我没躺多久,又来了位护士。她身穿实习生制服,一脸高贵的样子,一个人在干活很多却无分文报酬时,就会表现得那样——当然,她正是如此。她端详了我一番。
“你的卡片上写着你是个作家,”她开口了,“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你。”
“你是专门来念叨我没能混出名吗?”我问。
“不是,我来是给你擦背的。”她关上门,我大度地允许她给我擦背。后来我拿到一份镇静药,浑浑沌沌地一口气睡将过去。
手术做得不错。从我的病房到手术室的那一趟,我走得很高兴,因为对于一个活动范围被严加限制的人来说,不管怎样出去一趟,都会感到开心。吗啡让我话多起来,我们在走廊上等手术医生赶来时,我和护工旁若无人地猛聊了一通渔具。那间医院里有几位身份很显赫的人作义工,这位护工看着面熟。我不能一口咬定就是,但我想那是索顿斯托尔州长。这年头,就连在床上,你都永远说不准会碰到谁。几分钟后,看到主刀医生出现在楼里的另一边,有人叫州长继续往里推。他刚把我往通往手术室的门里推了一半,有位护士看到了,不满地咂嘴。“不,不,”她不耐烦地说,“那间是做胆囊手术的。”
州长又把我拉出来,我们去另外一间碰运气。我小心地用手捂着腰,想来胆囊在那个位置。好像一切正常。主刀医生很快来了,就开始工作。在我熟练的指引下,就我所知,该切除的他都切除了,不该切除的他都没切除。这次做得很完美,甚至在手术中间,我得知他的父亲和我太太的娘家人有亲戚关系——不是血缘上,而是在波士顿这里,神秘的线将其儿女愉快而且令人满意地缠结在一起。
因为是战时,医院里当然也不轻松。一个平民住进去,占用宝贵的空间,浪费护士、实习护士、护士帮手和灰衣女士(*指红十字会的义务女医务人员)的时间和力气,仅此就让他感到难堪。不过我发现医院里也有种新的活力,就其本身而言,跟以前一样仁慈和决断,但在每一方面,都称得上离谱。病人入院时,会收到一本小册子,提醒他医院里人手不够,要求他别去没必要地麻烦护士。但凡他有一丝良知,就会不折不扣地照做,决心不去按呼叫钮,除非他就要血流尽而死,要么是房间里失火。他在惟形势紧急才算例外这方面走极端,以至于长远来说,跟他在较为放松的情况下相比,他造成的麻烦可能同样多。我下手术台后还不到两个钟头,吗啡的作用还很强,鼻子还在流血,我就不知不觉下了床,拄了根撑窗户的杆,去跟一扇气窗短兵相接了,我喜欢跟敌人交手时荒唐的兴奋感。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出这种力气远非我所能够,我勉强及时躺回被窝。她们发现我下过床时,走廊上下喧闹一时。
至于日常琐事,大部分都是我自己做的。每天早上,我起床后就开始收拾房间,整理好,做了早上在病房里需要干的十几件事。先是弯下身子爬到床底,捡起夜里积起来的浸血的纸巾,这些纸巾在垃圾篓周围掉了一圈,令人丧气,是我夜里未能投中目标的结果。然后我把夜里盖的毛毯漂亮地垫好,放进橱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我还把床摇起来,橡胶垫折痕压平,垫单掖紧,枕头拍成原状,《大西洋月刊》弄平整,还把菊花换到白天插的花瓶里。烟灰缸也要倒干净,脏毛巾换掉,把暖水瓶从它位于床脚的冷冷坟墓里拖出来。有天早上,就像时不时那样,我突然一心追求整洁而欲罢不能,花了有一个钟头时间趴在地上,把以前某位住客留下的发卡清理干净。这活干着有意思,可是跟所有家务活一样,也能累坏人。
尽管医院里似乎人手紧张,而且无疑也是如此,可是依我看,有一个部门配员过多,那就是擦背部门。在擦背一事上,显然既无计划,亦无规律——只是在护士有心情而且能抽出几分钟时,往其日常工作中增加的一种服务而已。有天上午十到十二点之间,我的背部给擦了三次,分别由三位仁慈的天使所擦。但是很奇怪的是,当天上午我的背部不需要擦。我起床后像以前一样干了家务活,等到最后样样干好,在十点差一刻爬回到床上后,我的背部血液在奔流,需要的只是自个儿待一阵子。我一声没吭地接受了三次擦背,可是袭击的猛烈程度和频度让我的鼻子出血更厉害了。午饭端来时,我累得吃不下。刚过午饭时间,有位从来没见过的护士——位大个头、热心肠的女孩——款步走进病房,开始把铺盖剥掉。
“怎么了,护士?”我问。
“我要给你擦背。”她回答道。
“你看,”我一边说,一边虚弱地把床单往里掖。“咱们就让这背呀什么的歇几分钟,你说好吗?”
然而大多数时间,时间一天天、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过去,一个大活人也看不到。因为爱国,我很少按铃,所以很少有人来看我。有次我洗了个澡,是手术后的第二天。有位护士一大早来了,她一句话没说,猛地把小衣柜门拉开,拿出一个盆子、一条毛巾和一块香皂。
“你能洗澡吗?”她说话干脆。
“近几年我一直能。”我回答道。
她把洗澡用具放到架在床上方的粗糙桌子上,递给我一条毛巾。“脱掉上衣,从上往下洗。然后把裤子卷起来,从下往上洗。”她厉声说道,“别把床弄湿了!”
等到她走得看不见了,我悄悄下床把盆子端走,把水倒掉,进了我和另一个人共用的浴缸,放了一浴缸水,美美地洗了个澡。护士们可真是形式主义者啊。
关于这个特别愉快而且有益健康的周末,记忆中最经常想起来的,是某个夜班护士奇怪的查房一事。听说她午夜时来上班,七点钟下班。她习惯在早上五点前几分钟进我的病房,当时我尚在安眠药控制之下,她啪的一声打开灯就给我量体温。她进来时,我会艰难万分地坐起身子,在灯光下傻乎乎地眨着眼,张开嘴让又细又直的体温计放到我又厚又卷的舌头下面。这位护士——她的名字以“A”打头,以某种有刺灌木的名字结尾——极为恬静地站在一旁,在量体温所需的漫长的三分钟里,一直安详地俯视着我。她嘴角流露出微微笑意,兼有嘲笑和纵容。新的一天过早开始,就在这个万般难受的时辰,她忠实地履行她可笑的职责。灯光下,她纹丝不动,沉着冷静,显得既疯狂,又美丽。她似乎——当然不可能——完美无暇。我在药效控制下的意识徒劳地想把她的相貌归类时,温度计抵着我的舌头,水银柱开始缓慢而费时甚久地向着正常标度爬升。我现在根本想不起来她长得高还是矮,头发是黑色还是金黄色的,姿色平平还是漂亮,可是在她平静而不合理地关心我的体温这件事上,在那个不合理的时辰,她就是美丽和荒谬的化身,生活便是如此微妙地混合着。我住院的最后一天早晨,我打破了神秘的沉默,以前我们这种仪式一直为沉默所包围。
“大姐,”我总算能咕咕哝哝地说出话来,让温度计无情地跟我的门牙磕碰。“干吗天不亮就把我弄醒,来上演这出不痛不庠的哑剧?”
她的表情一直没变,不过我字字清晰地听到了她嘴里说的话:“眼下正在打仗,老兄。”她说,“我下班前要量二十六个体温,我从你开始量,也没什么鬼理由。”
我露出一丝自豪的微笑,举起右手做了个“V”字手势,就像我在照片上看到丘吉尔所做的。然后药效又控制了我,醒来时,她已经走了。第二天,我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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