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米尔豪瑟著
孙仲旭 译
我满十五岁的那年夏天,再也睡不着觉了。我可以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那里,像极了在睡觉,想象自己在酣睡,头歪到一旁,脖子皮肤下面有条筋凸现出来。然而我在想象中看着自己,对外部世界浑然不知,却还是能听到我那架电钟走动的微微颤音、阁楼里突然传来的咯吱一声(就像脚步声)、一种低沉的轰轰隆隆的声音,我知道那是远处的高速公路上过卡车的声音。我能感觉到我睡衣的领子碰到我的下巴。隔着颤抖的眼睑,我感觉夜色还黑得不够。我突然睁开眼睛,似乎想抓到我房间里的某个人,我会看到月光从拉闭的软式百页窗的边缘流泻进来。
我能够分辨出那盏落地灯的灯罩和弯曲的颈部,那盏灯就像一株垂着头的很大的黑色向日葵。一座书架旁边的地板上有张棋盘,上面洒了一道道月光,白方国王和黑象的一部分反着光。我的房间里充满了月光。我所渴望的黑暗,曾经荫护我的黑暗,已被推至墙角,毛绒绒的,一团团地待在那里。我的胸口感觉沉重,一种压迫的感觉——我想躲在黑暗中。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想象某个冬夜的黑色:雪覆盖着安静的街道,前廊上,碎冰机竖在那里,靠在上面因为冰棱而反光的黑色信箱上,电话线杆的横档和金属街道指示牌上,落了一行行的雪。透过眼睑,我总是能感觉夏天的月光在把黑暗往后推。
有天夜里,我在床上猛然坐了起来,把盖着的东西掀开了。我因为瞌睡而感到眼睛发疼。我再也受不了每天夜里像这样,该黑而不黑。我心情紧张地悄悄穿好衣服,因为我父母的房间就在我那两座书架的那边,然后摸索着走过走廊,进了外面的客厅。一长道月光洒在沙发上。乐谱架上,我能看到上面有道道月光的德彪西《阿拉伯花式乐曲之二》乐谱上一串串黑色音符,乐谱是那天晚上我妈妈练琴时留在那里的。在样子像是贝壳的那个深深的烟灰缸里,放着我爸爸烟斗的斗钵,像块黑曜岩一样,幽幽反光。
到前门时,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就走进温暖的夏夜。
天空让我吃了一惊。它是那种深蓝色,巫师帽子的那种蓝色,彩色老电影中的夜空,旧拼图盒上所印瑞士乡间图片中的山间深湖颜色。我记得我爸爸从他的相机的皮袋子里取出一个银圈递给我,我接过来后,隔着深蓝色玻璃看到一个深蓝色的世界,颜色就是这个夜晚的颜色。我突然走出这座房子的阴影,走进月光的白色中。月亮是那样明亮,让我无法直视,似乎它是一颗夜里的太阳。刺眼的蓝色似乎是热的,然而不知为何,我想到一座放冰淇淋的冰柜里面闪闪发亮的厚霜,那是在一间我几乎想不起来的商店里看到的:冰棒、盒装冰淇淋的外面,有一层冰晶,冷空气就像是蒸汽。
我闻到了低潮的气息,想到去滩头那边,却发现自己不由自主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因为我已经知道我要去哪儿,知道又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就在这个巫师蓝颜色的夜里,在这里,一切都被改变了。我经过附近的农场房屋时,看到了房顶又黑又清晰的烟囱阴影,电视天线干净利落、坚固地竖立在蓝色的夜空中。
很快,低矮的单层房屋过渡到小小的两层房屋,潮水的气味闻不到了。电话线影子清清楚楚地印在月光清洗过的街道上,就像弯弯曲曲的五线谱。一扇白晃晃的车库门上,显出一个篮球网倾斜、繁复的影子,让我想到童年时某年夏天我跟爸爸一起制作的木船模上的帆缆。我不明白这样一个夜晚,怎么会没有人出来,只有我一个人被夏夜的月亮从藏身处和沉重的心情中拉了出来?在一个开着门、里面没车的车库里,我看到了架子上的一罐罐油漆、钩子上吊着的一架梯子、折起来的草坪椅。在大叶枫树下,月光抖动着照过我的手。
哦,我知道在往哪儿走,又不想知道在往哪儿走。蓝色的暖风中,略有凉爽的感觉,略微带着草和树叶、丁香和新鲜焦油的气味。
到了镇中心,我抄近路穿过银行后面的停车场,穿过大街,然后继续往前走。
高速公路的桥下通道在望时,我看到卡车的上半部在深蓝色天空衬托下在高高的上方驶过,卡车下方是个颜色更深、更绿的世界,由混凝土墙和上方的混凝土路面所构建:这是个令人心动的世界,有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和关着门的房屋,一片绿色的阴暗,其中又亮着黄色的点点街灯,白色的点点月光。
我走过颤抖着的高高的行车道下面去镇上较老的那一带时,这处那处上面有写着粉笔字的黑墙,让我想到从地底下站起身的庞然大物,其肩膀上有着天堂的保龄球道。
到了桥下通道的另一边,我扫了一眼几乎全圆的月亮。它的一边有点模糊,另一边却那么硬、那么锐利,看上去似乎能把我的手割破。
我又往上看时,月亮被深绿色橡树叶子挡住了一部分。我走在到脖子那样高的树篱旁边高高的树下面。一个邮箱下面用一根棍子撑着,它的样子就像是一块面包。一条条光线斜射下来,就像是木板。
我拐上一条更暗的街道,过了一会儿,在一座离路边较远的大房子门口停了下来。
我因为鲜明的月亮和蓝色的月夜而滋生的想法突然清晰了:我会像个罪犯那样,绕过去进到后院。也许会有绳子做的秋千,也许她会从楼上的窗户那里看到我。我从未去她家看过她,从未跟她走路回家,我的感觉隐藏得太深,迷失在晦暗而弯曲的孔道中,以至于还做不到那样。我们在学校是朋友,然而我们的友谊从未延伸到校园之外。也许我可给她留下什么记号,说明我曾在夏夜走路过来,走进她的后院。
我经过前面院子里的一棵鹅掌楸树下,开始沿着房侧走过去。在一块黑色的窗玻璃那里,我突然看到自己的脸。我好像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声音,当我在房后走来走去,走进月光没遮没挡地照下来的地方时,看到四个女孩在玩球。
她们在明亮的月光下玩韦弗尔棒球(*韦弗尔棒球运动是跟传统棒球器材、规则等有异的一种体育游戏,球为白色空心塑料球,球棒为黄色塑料棒),似乎那是夏天的一个白天。索妮娅在击球。另外三个女孩我也认识,全是我们班上的。投球的是玛西娅,先到一垒的是珍妮,伯妮丝在外围,离我只隔几步。在月光下,我从未见过她们那样穿衣服:牛仔裤、短裤、运动衫和男孩的衬衫,似乎她们打扮得要演出一部关于男孩的戏。伯妮丝戴了顶棒球帽,把一件夹克绑在腰间。在学校,她们穿的是到膝的裙子和熨得平整的衬衫、束皮带的浅色夏裙,这些女孩子扮的男孩让我兴奋,也让我感到不安,似乎我闯进了某种秘密仪式。索妮娅看到我笑了起来。“哎,看看这是谁来了。”她说,用的是稍微嘲笑的口吻,那种口吻一直让我小心翼翼,总是开开玩笑。“那个高个子陌生人是谁?”她把黄色的韦弗尔球棒搁在肩上,没有显得吃惊。“过来吧,别只是坐在那里,你可以接球啊。”她穿着一条半卷到腿肚处的牛仔裤、袖子推到肘部的一件松松垮垮的运动衫、未穿袜子的低帮运动鞋。她的头发让我吃了一惊:拢到后面露出了她的耳朵。我记得的是她褐中带金色的头发垂下来遮着半边脸。
她们这时都转身看,露出微笑,招手要我过去,我响亮地笑了一下,从从容容地走过去,一边用手指把头发往后拨了拨,手深深地插在蓝粗布裤子口袋里。
后来我就站在本垒后面,接球,叫投球或击球情况。那几个女孩对自己的比赛很认真。索妮娅和珍妮一队,玛西娅和伯妮丝一队。玛西娅会投出一种急速下坠的曲线球,但老是打到一个反扣着的馅饼盒一角。“击球不中?”索妮娅叫道,“狗屁!偏了一英里。干掉裁判!”她贴着脑袋长的耳朵上端让我看着不舒服。珍妮瞪着我,拳头撑在臀部。她穿着一件号码过大的男孩衬衫,比她的短裤还长,让她显得好像赤着身子,似乎她在内裤外面只罩了件衬衫——她的古铜色皮肤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光,随着她小小的动作,她的金色马尾辫猛烈跳动。她跳动的乳房包在那件宽松衬衫里时隐时现,让我想到了毛线球。那几个女孩像男生一样挥棒、滑到纸盘充当的垒上、投球。她们喊着“嗨,嗨!”和“加油!”过了一会儿,她们让我玩,每人轮流当裁判。我们比赛时,我觉得那几个女孩没那么整饬了:玛西娅的伐木工衬衫只是有一部分还塞在牛仔裤里,珍妮的一络络头发垂在她汗浸浸的脸上,索妮娅的一个袖口箍带老是往下掉。玛西娅抄起一个滚地球,急转身扔给在二垒的我。索妮娅从一垒冲过来,突然开始滑垒——她坐在我脚边的草地上,撑着肘部身子往后仰,她的腿伸到我的脚两边,她牛仔裤裤袋上一颗铜铆钉微微反光,也能看到一小段拉链,一缕头发遮着一边的眉毛。她抬头瞪着我,喊了一声:“离安全还有一英里呢!”然后就疯狂地大笑起来。我觉得我胸口中有什么松动了,我爆发出一阵释放情绪的大笑,童年的笑,一直笑得肋骨生疼,泪水灼痛了我的眼睛——然后又是一阵阵欢声大笑,就在夏夜蓝色的天空下。
索妮娅站了起来,把运动衫滑下来的袖子又推过肘部,然后说:“喝点可乐怎么样?我差不多玩累了。”她用古铜色前臂抹了一下汗浸浸的前额。我们都跟着她走上后面的台阶进了月光照进来的厨房。“安静,大伙儿。”她往上翻了翻眼睛说,一边往杯子里放冰块,把嘶嘶作响、瓶子叮当作响的汽水往杯子里倒。其他几个女孩又拿着杯子回到外面,隔着打开的厨房窗户,我能听到她们在说话。索妮娅手一撑,让自己坐到盘子架旁边的台子上。我站在她对面,往后靠着冰箱。
我想问她是否她们总是在夜里打球,要么只是今天晚上是这样,在这个梦幻蓝的夜晚,冒险和揭示的夜晚——我匪夷所思地来此串门的夜晚,她还没问起这件事呢。我想听到她说蓝色的夜晚是旧拼图盒子上的颜色,世界是个蓝色的谜,说她躺在床上时,会想象我穿过夜晚来到她家的后院,但她只是坐在台子上,晃动着腿,喝着可乐,什么都没说。
一道不完整的月光照在盘子架上,然后一跌,清晰地照在台子下方的一扇门上,半路一拐照到油地毡上,最后停在阴影那里。
她坐在我对面,两只手放在台边的那道银色光带上,两条腿在月光中晃进晃出。她的膝盖并在一起,但是腿肚没有并在一起,一只脚半转向另一只。我能看到她的脚踝骨。她的牛仔裤裤脚厚厚地卷到了腿肚一半的位置,一边稍微比另一边要高一点。她的腿肚晃回去挨到台子然后再往前晃时,有一会儿变宽了。轻轻晃动,腿肚变宽又变窄,卷起来的裤脚,盘子架上橡胶制的肋档,纱门上方窗户的微微反光,所有这些在我眼里,都像夏夜月光一样神秘。这种月光让我穿过夜晚来到这间厨房,这里,月光在盘子架一头的餐具盒里的刀叉上闪着光,也在她晃来晃去的小腿肚上闪着光。
时不时的,索妮娅拿起她那个玻璃杯,头往后仰,把里面咔嗒作响的汽水喝一口。她咽下时,我能看到她的喉咙那一溜在动。我觉得尽管她只是坐在那里,却全身都在动:她的腿晃来晃去,她的喉咙在动,她的手从台上移动到杯子那里,然后又放回去,似乎有什么东西颤抖着从她体内释放出来,似乎她咽下了一片凉得刺激的月光,当时正在通过她的腿和指尖释放出来。
隔着纱窗,我能看到后面月光下的草地、草地上黄色的球棒,钉着木瓦的车库的一角,还有一片带点紫色的蓝色夜晚,我能听到玛西娅在声音不大地说话,驶过夜空的卡车模糊的隆隆声,还有一只昆虫在发出尖锐的咔咔响声。
我感觉像是中了魔,魔力来自厨房里的深蓝色、晃来晃去的腿肚、闪闪发光的餐具、油毡布上的月光、像是在延展的皮肤一样填满这个地方的寂静、某处传来的一声颤动,在这一切的魔力中,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心怀警惕。她的手抓着台子的边缘,她并在一起的膝盖下面,腿肚晃来晃去。她腰部往上的身体往前倾着,眼睛像黑色的月光一样闪着光,胳膊中有种紧张感,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胳膊也有这种紧张感,这种紧张感像水波一样,到了她的喉咙处,她突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我说,我吃了一惊,也感到失望。
“哦,没什么。”她说着滑下台子。“一切,比如说你。”她走到纱门那里。“今晚到此为止吧,姐们儿。”她说着打开门。那三个女孩坐在台阶上。
玛西娅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慢慢伸出胳膊,身子住后弯;当那件伐木工衬衫贴紧她的身体时,她似乎正在把她的乳房抬向蓝色的天空、夏天的月亮。
后来很快地说了晚安,然后三个人全走过草坪,拐过车库后面就看不到了。
“从这儿走,我的好人啊。”索妮娅说。她皱着眉,一只手指放在唇前,领着我从厨房走过黑黑的客厅,在那里,我看到铜器和玻璃的微弱反光——壁炉铲的边缘,一座灯的基座,电视屏幕的黑色玻璃。前门两边都有细细的玻璃条,她转动把手打开木门,推开木门扶着不让它关上,我看到她身后有段铺了地毯的楼梯,上方接到黑暗中。“英俊的骑士。”她说着假假地行了个小小的屈膝礼。“别了。”然后把我推到门外。我看到她扬起胳膊,感觉到她的手指碰了一下我的脸。她笑了一声,就关上了门。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我拿不准发生了什么事。在“别了”和那声笑之间,发生了一件不同的事,来自一个更高、隐藏得更好的世界,跟那个深蓝色厨房、闪闪发光的银餐具和晃动的腿、蓝色夏夜之谜有关的什么事。就好像在流泻下来的月光中,在一直在浸入东西里面的蓝白色的光线下面,融化了白日世界后,一种新的形体被释放出来了。
我在没开灯的前门处待了一下,似乎在等着它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一条林中小道,一块颤动的窗帘。后来我就沿着颜色有红有白的石板路离开了那座房子,扭过一次头看那些黑黑的窗户,然后转到高大的橡树和榆树下面的人行道上。
我的胸膛中有一种新的轻松感,似乎有种呼吸方面的障碍被消除了。这是个揭示性的夜晚,然而这时我看到夜晚的每一颗微粒与另一颗都是相等的。乐谱书上月光照亮的一连串音符,放在草地上的那根黄色球棒,盘子架上每把刀准确的倾斜度,索妮娅晃进晃出月光的腿肚,玛西娅慢慢弓起来的背部,举向我脸庞的那只手,所有这些,都像一个古老国家的历史一样,是唯一的、不可重复。因为我本来是想在睡觉前走一下,却从我的房间走进第一个夏日夜晚,唯一的夏日夜晚。
在高高的树下,月光不紧不慢地洒下来,我能看到它从树叶间漏下来。整夜,月光都流泻在后院里,在烟囱和停车标志牌上,在电话线杆的横杆上,在用树根扣住的人行道上。它从树叶间漫漫漏下来,粘着温暖的空气,在树阴里形成一团团的月光。我能感觉到月光搁在我的手里。我感觉一阵疲劳感袭来,一种颤动着兴奋感的疲劳感。我有种感觉我在膨大。在树枝下,空气因为月光而变得越来越稠,我几乎无法走过去。我的脚似乎踩在像海绵般厚厚的空气上。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浮力,我低头看时,看到我是走在比人行道稍高一点的地方,我抬起脚,踩得更高。后来我开始爬上黏稠的月光和黑暗,时不时脚下滑一下,攀着树枝让自己往上,很快到了这棵树的树梢,出来了,看到了无遮无挡的月亮。上方浮着蓝色空气的黑色原野往四面八方延展。我低头看下面被月光照亮的树叶,看一盏路顶的顶端,看树叶下方的一束束月光斜斜的,就像白色的梯子。我在树上小心地走,轻轻迈步,往下陷得很深,然后又往上了一点,直到起了一阵微风。我感觉自己改变方向,进入夜晚的蓝色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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